淮阳王一口气把自己面前的豆腐花倒嘴里,两只手一手一个麻团,去追前面的皇兄和宁明歌。
淮阳王:“等等我!”
宁明歌其实并不是无的放矢的。
从刚才两人在早饭摊子上的对话可以看出,陛下应该正在头疼粮价上涨的问题。
可他待在宫里,看不见、也听不见外面实际的情况,只能从手下的官员那里得到一串串数字。
可陛下清楚这一串数字代表什么吗?
二十文一斤和二十五文一斤的精粮,这其中的区别,身处皇宫的陛下和顺天的世家们是不会懂的。
因为即使粮价再高一倍,他们依旧吃得起。
陛下之所以叫她来吃豆腐花,不过就是想有人带他去看一看,算一算真实的粮价。
宁明歌:“陛下现在目光所看去的田地,都是金山寺的供田。
它们大多来自寺庙的传承,或者是信徒的供奉。
金山寺的僧人们日常生活就是靠这里的产出。
多余的菜和粮食,都会拿到前面的粥棚。
周围有困难的百姓,都会来这里领粥。”
皇帝注意到宁明歌对这里轻车熟路,甚至带他们走的都是田埂上的小道。
皇帝:“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宁明歌不能说,自己前世最困难的时候,还遮了脸来这个领过粥喝。
她讪讪道:“我和庙里的师傅熟悉,也曾带着米面前来布施。”
皇帝点点头:“相比于寺庙中添些无关痛痒的香油钱,捐的米面能用到真正的地方,这金山寺的主持不错。”
距离粥棚还有两百步左右,宁明歌就不再带着他们上前了。
皇帝:“何故停下来?”
宁明歌解释道:“来领粥的人家,都是穷苦出身,有得还生着病,我怕对您不太好。”
皇帝:“不行,我今日一定要走近了去看看。”
宁明歌看了看淮阳王,他似乎也没有拦着的意思,于是只能继续上前。
前面施粥的队伍排的很长。
感觉到有人走近,队伍中领粥的人还以为有人要插队,都面露凶恶。
后面看清宁明歌三人的穿着打扮,知道是惹不起的贵人后,又齐齐避开了。
宁明歌一行三人所到之处,都成了空地,没有人敢上前。
皇帝来到粥棚前面,看着队伍里的人翘首以盼的所谓粥,只是一些菜叶和几粒米熬成的汤水。
御膳房的泔水都比这丰盛。
皇帝:“就为了这个,后面排了这么多人?”
宁明歌猜到会是这个反应。
正在施粥的僧人听了,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自觉失言,将宁明歌拉到一边,“这么薄的粥,真的吃得饱吗?”
宁明歌:“吃不饱的,但是金山寺施粥不限量,你吃完了可以继续再排,真有难处,多排几次也就能吃饱了。”
宁明歌说话的这会功夫,果然前面领到粥的一对夫妇,一边分着手里的一碗粥,一边走向队伍的最后。
皇帝看了若有所思。
宁明歌:“人心幽暗。金山寺的僧人们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在挑选真正有困难的人。”
皇帝沉默了良久,终于吐出一句:“你想想办法,朕出这个钱,让他们吃上一顿干的,可好?”
宁明歌来之前就知道会遇到这种情况,“若您今日撒了钱,给他们换成了干饭,明日闻讯赶来的人又吃回了稀的,他们会怎么想?”
皇帝立马想要答:那就吃一个月干饭。
宁明歌抢答道:“您当然可以让他们连续吃上一个月、一年。
一旦金山寺可以免费吃上干饭,谁还愿意去外面做苦力,换一顿饱饭吃?
会养出多少懒汉?”
皇帝只是一时情绪而起,并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宁明歌:“况且我今日带您来这里,并不是想要告诉您,你治理下的天下游多少穷苦人家吃不饱饭。
来金山寺吃免费斋饭的人,是穷苦。
但他们都是因病或是别的原因才来勉强沾些便宜。
更多的是像边上这些租种寺庙公田的农户们,他们更愿意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粮食。”
粥棚边上,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农田。
大面积的水稻已经开始灌浆,每一颗穗上都结了果实。
它们会在今后的一两个月中一点点变得饱满。
田间的每一块细小土地,都种植着各种的蔬菜,仅留下狭窄的一条供人穿行的田埂。
淮阳王在边上松了一口气。
他还真的以为,宁明歌要像那些愣头青一样,用粥棚这些人狠狠下皇兄的脸。
到时候就是徐靖都救不回她!
皇帝:“可是朕还是想要他们今日在队伍里的这些人吃饱一点。
宁明歌,你去给我想办法!”
宁明歌看了皇帝一眼,他们好像还没有熟悉到这地步吧?
毕竟皇帝金口一开,底下人只能照办。
宁明歌领了命,上前和金山寺的师傅们打招呼道:“我们家老爷,今日第一次来金山寺,看到前面排队的人,心生不忍,想要给他们添上一点伙食。
准备向你们寺里的香积厨,购三千个菜包子,这里是香油钱!”
僧人看着宁明歌身后站着的皇帝,行了一礼,“贫僧替众人感谢这位善人。”
金山寺的香积厨常年售卖美味的素包子,三文钱一枚。
宁明歌订购的这三千个包子,不过九两银子,却让施粥队伍沸腾了。
“边上的善人说要散三千个素包子!”
“多少?三千个?”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看向等候一边的皇帝,甚至已经有人朝他那个方向磕头了。
积香厨的第一批包子到了,宁明歌多买了三个,拿着包子回到皇帝那里。
宁明歌:“金山寺的素包子很有名气的,您尝尝吧!”
皇帝:“我发现你太会撒谎了,你刚才和我说,不能给干饭,这包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宁明歌笑着解释道:“像您这样的善人,几乎每个月都会出现那么一两个!
好心的贵妇人,发了财的富商们,他们都想要来布施。
金山寺日日都卖的素包子,又快又方便。
钱最后还是被金山寺挣去了,肥水一滴都没流到外面去。”
经宁明歌提醒,皇帝才发现这金山寺有些门道。
施薄粥,是为了筛选掉那些混在人堆里不劳而获的人。
若不是饿极了没办法,没人会浪费一个上午的时间,就为了喝一口稀粥。
素包子是为了好心人准备的。
田地也有一批没有土地的佃户在租种,保证产出的同时,帮助了一大批愿意卖力气的人。
皇帝:“这金山寺的和尚,怎么这么会做生意?”
宁明歌:“在这顺天城里,我最愿意也是最不愿意和这里的师傅打交道。”
皇帝慢吞吞咬着手里的包子,陷入莫名的沉思状。
宁明歌不知道陛下此刻正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敢打扰。
良久之后,皇帝开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朕就是面前的金山寺!
拥有无数的土地,这些土地需要养活天下人。
他们分好几种。
寺庙前有钱添灯油的香客。
出卖力气的佃户。
来领粥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
朕要像这个主持一样,想办法把香客的香油钱,用在后面两者中!”
宁明歌嘴巴微张,意外皇帝会想到这些。
她原本只是想要带皇帝看看来金山寺吃救济的穷人。
顺天是一国之都,就算穷又能穷到哪里去呢?
顺天没有穷人会真的饿死,大多只是一时的难关。
宁明歌只是想用这一点来安慰陛下。
谁能想到他居然想歪了。
皇帝此刻为自己的想法而惊喜,“朕手里的供田是有限的。
所以收入一直都提不上去。
但是香客手里有钱啊!”
淮阳王面色怪古地和宁明歌对视一眼,陛下口中的香客,说的该不会是顺天的权贵们吧?
皇帝还在自言自语:“可是香客不肯捐钱给我,该怎么办呢?”
他看着宁明歌,似乎是在等宁明歌的回答。
宁明歌只觉得头皮发麻。
陛下,你这是要我想办法,搜刮你的手下,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宁明歌思考了许久,最终才说道:“陛下,话题又回到刚才我和您在早饭摊提到的。
您看看边上的水田,此时青黄不接。
穷苦人家,这个时候应该只剩下糠可以吃了。
您吃过糠吗?”
淮阳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宁明歌真是胆大包天,难道她要怂恿皇兄吃糠吗?
宁明歌继续道:“我出生在顺天的一个小官之家,从小吃精米多,就是糙米也很少吃。
糠,我只在舅舅家的下人厨房见过。
我尚且如此,那陛下的臣子们,又有多少见过糠呢?
他们更不会知道,穷苦人家吃糠的滋味。”
皇帝率先反应过来,“是啊,没吃过,怎么会知道穷人家是什么滋味呢?
明日,朕要和他们一起尝尝糠的滋味。
不够!
朕贵为天子,却从没有体恤过最低微的子民们。
是朕有错,朕要回去下罪己诏!”
淮阳王听了两眼一黑。
吃糠!
下罪己诏!
皇兄,你对自己这么下得去手!
手底下的香客们,这次要捐多少香油钱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