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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往霜来,日月其除。

沛军和辛军从西北两方攻入闽国,之后一路都奔着南圻而去,主力逐渐聚拢,合成一支联军。

每年除了正月里,交战双方照着规矩不得不为了敬神而歇战,其余时间干戈不止,一连打了三年。由于闽国没有火器加持,战况其实是一面倒的局势。可由于闽地多山,军队又带着弩炮,行进十分迂回并不顺畅。

三年后,战争终于到了最后关头,联军的火炮威力巨大,炮响城门开,闽国城破国灭已成定局。

永彦静静坐在空旷无人的大殿中自己的龙座上,只等待大军冲进来一刀结果了他。

而厮杀混战之后不敌敌军的伯溪,企图带着自己残余的一千部卒自东门逃窜,刚到门口,就发现已有伏兵在这围堵他。带领着伏兵的是两员屯骑将军,这二人像开玩笑一样拿他是不是会从东路逃走打了一个赌——伯溪杀得眼红心燥之时,他们好整以暇,似乎完全没有要参与进战斗的意思,只见一个对着另一个洋洋得意地宣告自己赢了,输者只好笑了笑扔给赢者一袋银子。赢者揣好银子,突然一声长啸,他两同时从马背上飞掠而起,脚点着两方厮杀成一团的军士们的脑顶和肩膀借力,须臾之间已经越过众人,到了伯溪头顶上方,伯溪抬头突见两个人大展着双臂,像两只大鸟一样飞身而至,呆楞的瞬间里,已经被人一剑挑破了脖子,他的鲜血喷出了一丈多远,随即软软倒在了血泊之中。

两位副将随即斩下伯溪的人头,带着两队人马,一路拎着滴着血睁着眼的这颗头颅,来到了王宫正殿。

殿中只有闽王永彦一人,他面色麻木的端坐在空荡的龙座上。副将将人头向前猛一甩,头颅像颗球一样迅速轱辘了几圈,滚到了永彦面前,正好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脸,直冲着永彦的眼睛。他看清那颗头颅是谁后,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中透着无比的痛快,转而他的笑声停止了,神情又透着无比的悲凉……

他缓缓起身,有兵士想上前将他押解捆绑了,却被那位赢了赌约的屯骑将军伸手制止了,他对永彦说:“我沛国陛下说了,之后在清阳山上,要你对着其他诸国,对沛国称臣。”

永彦冷笑了一下:“你不若此刻就杀了本王,本王永不会对沛国称臣!”

赢钱将军摆了摆手,“沛王陛下不急着杀你,你自也不用急着去死。你们将他押下去关好看牢!可千万别让他自戕!”,兵士上前将永彦押解出了大殿。

赢钱将军此时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笑嘻嘻地对输钱将军说:“阿木汗!今天你又输了,照赌约,可别怪我这一天都不叫你阿里不哥,改回叫你阿木汗了。”

阿木汗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瑞哈哈大笑了两声:“阿木汗,你我今日的身份既不是阿里不哥汗王,也不是瑞帝。眼下这大殿中除了你我,又没有旁人,我其实更愿意与你兄弟相称,在我心中,阿木汗比阿里不哥说起来顺嘴多了!”

阿木汗说:“阿木汗这名字虽不好听,却对我意义特殊。我并不介意瑞或者瑞帝以后都称呼我‘阿木汗’……对了,如今大战告捷,阿松有没有说,金义王何时能到?”

“他大概还要三日……”,瑞突然收起嬉笑神情,冷笑道:“这永彦若是不识抬举,便扶这位金义王上位吧,他同永彦一样,都是先闽王的儿子,血胤上应当压得住了。换他来坐一方藩王,也未尝不可。”

“永彦无能,但却好控制。这金义王能够将一支奴隶组成的军队,打造成如今这个样子,只怕他日后若有反心……”

“这也是我在思虑顾忌的……”,瑞微微蹙眉,“按秦相的说法,这个金义王自幼在辰国为质,天资聪颖,性格坚毅,但志向却不在称王称帝。辰王崩逝时,他只有十五岁,一逃回闽地就被当成了奴隶贩卖。他比旁人更懂得民间疾苦,唯一心愿只是百姓子民不要受苦。他自小没有领受过王子教育,对于帝王之道也并不熟知,听说如今真正使金义军强大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左膀右臂。这次若是他来,一定会带这二人一起,我们先会一会这几个人再说。”

瑞又突然想起一人,忧心问:“这一路杀进大殿,却未俘获那个圣巫女?”

“未曾。”

瑞喃喃说:“这蛊术奇诡异常,如今永彦被俘,却没有见到应该日夜守卫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你我还当万分小心,只怕一不注意,着了她的道,或者让她将永彦救走了——这可都不是什么美事……”

阿木汗淡笑着说:“否则你觉得我为何专门命人做了这两张面具?又让亦都干配了变声的草药?”

瑞点点头:“如此能稍微安心些,只是仍不能大意。秦相说,这蛊术几乎无孔不入,辰王之死,也因此女之蛊术。这圣巫女可将蛊种种在食物之中,验毒又验不出,防不胜防。我们这些日子的起居饮食都务必要严格把关。至于永彦,阿松说他有办法,即便永彦被劫走也不怕。秦禹和阿松做事稳妥,我信得过他们”。

瑞又突然摸了摸自己这张假脸,哈哈一笑道:“阿木汗,这变声的药草神奇,你这面具更是精巧绝伦!如今我们自己不吐露,没人能认出你我是谁。我倒是真没想到辛国还有这等能工巧匠。这面具除了将我变化得丑了些,没别的毛病。”

阿木汗仍是淡淡一笑:“我若是没有做这汗王,也是不知的。这制作面具的秘术和这精通该秘术之人一样神秘,是合不勒汗将此人挖掘了出来,故而此前他也只服务过他一位汗王。但我看他有一弟子,这秘术若是能代代流传,日后便可专供于我汗帐之中。”

瑞颔首,拍了拍阿木汗的肩膀,“走吧穆将军,今晚咱们兄弟总算可以好好喝一杯了。这几年在沛国王宫中,我日日面对着那些言官和秦相,被拘束得实在难受!总算如今太子日见大了,此次我让他代为理政,秦禹辅佐,我看他两人倒是默契得很。下一次,再御驾亲征,我们该打哪里了?”

阿木汗一边随着瑞往殿外走,一边眯起眼睛说:“打涅赤和阿布莱……”

提起阿布莱,瑞不免又想起了郦阿姐,如今阿布莱也已是星族汗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

刚及弱冠的金义王永鑫,在过去数年间稳稳蹲守在闽国西北。众所周知,他有两位极亲近之人,分别是一男一女。男子姓金名朗,自辰国他做质子时就跟随护卫左右;女子叫阿狸,是一位医女。鑫字军中人虽不知细节,却都听闻,阿狸曾救过金义王和金朗性命,之后金义王便亲自登门,将阿狸请了回来。

阿狸不仅治病救人,献给金义王一部医书,更在营中开设了学堂,教人识北国文字和传授医术,男女老少均可入学。很多重要的决策金义王都会问金朗和阿狸的意见。她告诉金义王,百姓激愤而起,自发成军,虽然胜在人数,但愤消必然军散,之后只会引发更多麻烦。

奴隶成军,背后无重金粮草援助,每每劫富济贫,目无法纪,必不能久,更何况就算经过操练,大部分人还是很难真正懂得如何听令上阵。如今投奔而来的奴隶有十几万之众,但能够培养出来,编入军营有效作战的,却只有一万人,这还是多亏了金朗对于如何选拔操练兵士,极其擅长精通,但实已是极限了。

未来第一步仍然还是要改良制度,让奴隶也能享用到一定的劳动果实,这些子民的生存条件有了一定向上的改善,才更会有动力垦荒种粮,将奴隶制改为租庸调和均田制最适合闽国现状。

无论哪一种改革,若是没有强有力的军队震慑,没有官员和贵族们支持执行,都是行不通的。如今既然沛辛联军已然攻破了都城,闽国实质上已亡国了,此后无论是闽国军队还是贵族官员,自愿还是被迫,都必定会支持新政。金义王也应该早日投诚,一味对抗只会引得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但结果也是要败的。

金义王原本也在考虑自立为王,但得闻此言,衡量过后,计较已定,此次他也是依从秦禹安排,带着阿狸和金朗前往南圻去与沛国的一位密使相见面谈,他心中早存了投诚的心思,只是暗暗感叹,阿狸与秦禹所想所言竟出奇相似。

他想着秦禹的允诺——日后闽国会和沛国一样,不再有奴隶会受尽非人的迫害和苦楚——这正是他一心期盼和追求的目标。他和他的阿狸姐一样,本性恬淡寡欲,只是不忍见人间疾苦,才挺身而出。

金义王看着此刻戴着面具的阿狸,有些出神——她只知道他是那个中了蛇毒被她救治过的少年,却不知道他也是当年那个在奴隶队伍中,被她从鞭下救起的小男孩。但她仍然戴着他送给她那个木头项链……

金义王的脸突然红了,他想起了当初在济世堂中,摇曳不定灰暗的烛火下,他一度以为自己中了蛇毒产生了幻觉——一个仙女在为他疗伤……后来他将阿狸请回军中后,还反复地问过金朗,当初那个医女到底长什么样?

金朗也见到了仙女,他们都很肯定阿狸与那位仙女就是同一人,可两人此后却再也没见过那张盛世容颜了。

金朗和金义王都很难将这样一副丑陋面容,与当初那个仙女联想在一起,但经过三年的交往,他们更敬重她的为人,是以绝不会开口去问这么无礼的问题。他们不问,阿狸也从来不曾主动解释。

行医虽不算救世,但在战争时代,却是最大善大仁无私奉献之举。闽地长久以来,各种发展都落后于他国许多,平日间,已是一药难求,大战过后,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由于缺医少药,原本有机会活命的伤者,也难逃一死。金义王也深知闽地此刻最缺的是懂医理之人,却无能为力。是以阿狸将三册厚厚的医书献给金义王之时,他接过医书的手都不免颤抖了。

金义王阅读过后,更觉惊奇。他开始亲自誊录,制作抄本。这三册医书封皮的边缘已经被他的手指日日相磨而有些卷烂,短短三栽,连封皮上面“医药杂论”四个字都有些灰暗败落了。

此书他已经烂熟于心——第一卷分三篇,“经络学说”中,绘制讲解了人体十二经络图及二十二副穴位图;“脉象学说“详解了“望、闻、问”三诊的方式,以及十种病脉的脉象;“针灸疗法”则记录了对应具体病症,如何行针刺穴的方式。第二卷二十五篇,绘有男女人体结构图,分列着六十余种病症的病因、病机、诊断、外治内治的处方,收录了二百八十九条方剂,第三卷二十篇,记录着闽地常见的各类草木药石的用途用法,又针对各种毒虫毒草,分列了辨毒解毒的方式。

他支持阿狸建立了学堂,看她手把手地传授着诊脉和针灸之法,又看她一边微笑一边手举着药草,为人讲述这药草“风疮疥癣作痒,煎汤洗浴”,这叫夜交藤——他不免赞叹,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金义王希望阿狸能永远留在鑫字军中,他从未直接对阿狸表达过这种心意,只是常在与她对话时,不自觉地说,“你以后在这里……”怎样怎样,“你未来与我……”如何如何。阿狸每次都微笑着沉默不应。

金义王兀自说着自己的各种畅想,却不晓得,如今,在这小小学堂内学习了医术的众人,都已经可以独立为人诊脉开方。阿狸自认,她已经完成了自己全部的使命,她想回到沛国去,那里还有她想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