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当午,来了!
城门口锣鼓喧天,先行仪仗浩浩荡荡。
正午骄阳炙烤秦淮河,城门口锣鼓震天。王九赤目远眺,三艳汇合亲兵疾奔拦驾:
\"规制逾矩!\"王微汗透罗衫,\"孔家嫁嫡女用十二抬翟轿,这是娶正妻排场!\"
顾媚扯开衣领,锁骨棉梭烙痕狰现:\"南孔最重嫡庶,此轿必有诈!\"
杨宛跺碎青砖:\"将军速回!\"
“可是…”
“没什可是!走…”王微径直拉着王九欲就此回转。
“醒醒!”顾媚也上前拉住不愿回头的王九:“孔贞恒即使认相君姐姐为义女,亦绝不会用嫡女规制出嫁!将使南孔成士林笑谈。”
“他不可能认相君姐姐为义女!”王微恨铁不成钢!跺脚猛推:“孔学实礼,以人情之光鲜,包等级之败絮!粘合二者之物,乃宗法。”
三艳如此急切!王九再不甘,也只能顺从着先回楼船。其实,他身体已近极限。
昨天至今未合眼,从白天遥控两城挤兑,到筹备谈判道具,再到斗一夜心机。清晨,又先进行了一番挤兑善后……
上午一直曝于烈日之下,若非叶飞以传递情报之名,不时送来凉茶?或许早已昏厥!因其整个上午其实都迷迷瞪瞪。
王九稍歇,亲兵队长兼情报主管叶飞…带男装王微在外迎客。
人才奇缺!长兴岛需强力镇守,西南改土归流果实要培育、守护,王九麾下能信任、当事者,总是不够……
孔白謤策马而至,绢袍渗着汗渍:\"王帅英豪,岂拘俗礼?\"
王微掷出契书冷笑:\"纳妾文书墨迹未干,孔举人要替主家撕约?\"
“王帅之前一直在河边出迎!此乃英豪之行。“
“王帅所迎乃昔日友,非新纳妾。王帅有情有义!孔举人以喜新厌旧之辈…类比王帅?”
孔白謤大声:“车驾已行,未有退回之理。王帅既不出迎?就请转告:某将护翟轿至此!或日间接入,或夜间纳之?王帅自定。”
……
日曝无风,驾至。
甲士当先开道。
锣鼓喧天、乐号齐鸣!引无数百姓、路人停驻,连河中船只也忘划桨操舟,致两船无意间相撞,又起争执一片。
盛装丫鬟仆妇数十!汗出如浆围护两顶翟轿缓行。翟轿华美无比,绢绸为幔、绣工绝伦,孔雀翎在烈日下起伏……
抬轿壮汉热气蒸腾、步履沉重、筋肉暴突——身上竟有逃卒的刺配!再细看,两顶翟轿竟都是十二人抬!此郡主规制。
窗边的王九已然清醒!确有阴谋、来者不善。
回头掠过另侧茫茫大江,王九对叶飞苍凉一笑:“来者都是客,该招呼的招呼,该接进的接进来。酷日暴烈,谨防客人中暑!
另外,他们送得起,长兴岛就收得起!新娘一并接入。”
“那…宴席…”
王九扫眼码头旁军营,再看看豪华楼船,“此乃军营,恕不宴请外客!已来之人…军中自有伙食。”
叶飞刚走,顾媚又发怒!“早上我不让徐小妹回去,你偏说无妨,既然她愿意,不必节外生枝!”
“怎么了?”
顾媚手指第二顶翟轿——帘隙露出徐小妹的缠足绣鞋!王微怒极反笑:\"徐家要演娥皇女英?\"
还能这么玩?
王九抚剑冷笑:\"接进来!长兴岛缺洗衣妇。\"
“我倒很好奇!”王微指着孔府翟轿冷笑:“孔贞恒今天新收的义女是谁?究竟何样的女子,能配上洙泗之家的妆奁?”
“定有来历!”顾媚捏碎窗台一只虫子,“也就这点画皮。张太岳外孙女,倒配得上他们的傲慢!相君姐姐过往,却承载不起他们的虚伪。”
“关键…他们究竟打何主意?”杨宛蹙眉低声。
“赖账!”王九咬牙冷笑:“挤兑危机已过,他们已缓过劲!昨天兑走他们千万两,基本是伪票与沐恩币…“
“你又九出十三归借给他们两家!”王微笑了:“考验乌龟憋气?”
“九出十三归?”杨宛最小,疑惑看向众人!“是否…借时十两只拿出九两…而还款必须十三?”
王微点头“够狠!”
转头看向王九,“不会赖账!契书的私章、手印、亲笔签名都假不了!尤其孔贞恒,千年孔氏的声誉若没了?损失何止这点钱!”
顾媚冷笑,“别说孔氏,就是魏国公这两百多年招牌!敢公然赖账?别再坐南党头两把交椅。“
似是这个道理。
……
日灼翟轿
两顶翟轿落锚时,江风突然掀起孔雀翎帘。
第一轿中伸出缠金足踏碎红毯,徐家嫡女掀盖厉喝:\"将军好大架子!\"金丝盖头下,赫然是年逾四十的徐弘基胞妹——金陵闻名的老处女徐凤梧。
好后悔下舟相迎!可刚才轿至楼船却就是不落,王九终不忍让几个女人难堪。现在好了,难堪的是自己!王九偏头恨眼金陵中……
\"仰晋公早有安排。\"徐小妹颤抖着捧出浸血的澄心堂纸,孔雀蓝墨迹在烈日下泛着诡异幽光:
徐弘基绝笔
这几个字令王九骤然一惊!再看那澄心堂纸上残留火药碎屑,字迹忽而遒劲忽而狂乱,确为徐弘基亲笔!他昨夜还龙精虎猛啊。
“九郎如晤:
仰观晋书,俯察汉碑,终悟世家不过冢中枯骨。今以二女托君,非为姻亲,实赎徐氏两百年罪愆。
长女凤梧性烈,幼时见佃户卖女葬父,竟自断缠足以明志。彼时老夫杖其三十,今烙痕犹在其股——此女若入君帐,江南宗法自溃。”
不肯缠足还有新解?王九有撕信的冲动!不过那句“江南宗法自溃”,一等公嫡女给人当妾,徐弘基这倒成了在帮他老子?王九又往下看…
“庶女小妹,实老夫与秦淮歌妓所生。三岁能诵《女诫》,七岁通《盐铁论》,及笄之年代老夫批阅田契。如此璞玉,竟因嫡庶之别,二十载藏于深闺!”
一年来,徐小妹确为长兴岛做了不少事……
“兑银千万,九出十三归之利,恰如洪武年剥皮楦草之刑。
然老夫甘饮此鸩,唯求一事:他日清丈田亩,莫焚徐氏宗祠——祠堂梁柱间,藏有永乐年间九省白粮账册,当助君肃清...”
白粮?那可比特供粮高级多了!但其中的盘剥与龌龊,却足以写本厚厚的书。他送这账册给我?
此处后,血渍已浸透最后几行,隐约可见:
“收君聘礼时,见《钱庄笑林广记》载\"徐公食银\"篇,忽忆泰昌元年吞金自尽的松江知府...…”
“看什么看!”徐凤悟毫无悲戚:“半真半假的东西,没我解说你能看懂?牵我进去再说。”
“老得走不动吗?”
王九正要冷冷转身,却被徐凤悟拖住一臂,“叱咤万里的将军!大丈夫还怕牵姑娘手?“
王九懒得搭理,却也没强行挣脱,心中一肚子怪异。
刚落坐,徐凤悟却在王九面前转圈,霓裳飘飞若隐若现,线条不输后世模特,脸庞精致而光泽,颈脖处晶莹赛雪!可惜王九无心观摩。
“我很老吗?告诉你,当年我可是江南第一美女,多少所谓才子我看不上!如今却便宜你…”
王九干脆闭目暗忖:徐弘基搞什么名堂?
徐凤梧适时转换,“一定提起宗法吧?”突然扯落绣鞋,露出天然美足:\"那年我九岁!用剪子绞烂裹脚布时,怎不见他说什么宗法!\"
王九瞥见杨宛在一旁记录《烈女新传》,标题赫然是《徐氏女断足明志,长兴侯焚契证道》。
摆摆手,王九直视徐凤悟:“公爷意欲何为?”
“还没看懂?”徐凤悟睁圆眼睛,“一、你借出的钱成了聘礼;二、你想他俩提供…其他绅商历年欠税罪证?可那些人都是世交、姻亲!他俩回去后一琢磨?下不得手;三、听说过东汉杨震之“四知辞金”,与本朝泉州林希元的“海寇赎城”么?”
顾媚在一旁咬牙切齿:“所以,徐弘基同孔贞恒就来来人死债消!“
徐凤悟拍手叫好:“将军看看,还得多读书!这顾眉山吧?不错!”忽抓起茶盏牛饮一口:“啥宗法啊,我哥最疼我!担心我这性子嫁不出去,怕人嫌我老,一直对外以我父亲自称,我倒成他最大的嫡女。”
清泪缓缓而下:“他享受了一辈子荣华富贵,一个多月以前,又把我大侄子派出京城,此刻估计在袭爵。如今,他最疼的妹妹与女儿,都双双嫁给当世英豪!此生无憾…”
“他说今晚他安卧而逝,徐家可避满门之祸。将军若成大事,则徐家有香火之情;将军终究敌不过这脂粉蚀骨之地?徐家也是江南英雄。”
“将军,莫怪他…身在其中!他…他…他也有太多不得已。就如将军…将军一路走来,冷暖自知啊…”
徐凤悟泣不成声,徐小妹抹泪接上:“就如小姑姑…自小所慕者……皆将军这类英雄,但爷爷守的祖宗家法,身为嫡女的她,却必嫁世勋正妻,最差亦是新科进士!一磋砣…就…就…”
“我父以前…也痛恨此点,等他袭爵后,却不得不遵从宗法!于是,于是今夜他…他走了…”
老小两个姑娘开始相互抱头、嚎啕大哭,滂沱如秦淮千年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