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王直叫住了正往奉天门外走的于谦。
“廷益,等等老夫!”
于谦闻言停下,王直又快走几步后,方才来到他的身边。
“老尚书呼唤于谦,不知所为何事?”
对于老臣王直,于谦一向是以晚辈后学自居。
王直拍了拍于谦肩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雪中漫步。
“如今瓦刺已然撤退,京城也算是解围,这朝中大局便这样初步稳定下了。”
“不知下一步,廷宜你又是作何打算的?”
于谦沉吟一会,反问。
“东王先生所言,是指朝局,还是兵事?”
王直淡淡的说到:“两者之间,又有何不同?”
于谦停下脚步,一脸严肃的对着王直拱手。
“这朝局,不过是勾心斗角、你我猜忌罢了。于谦不能、也不愿参与其中。”
“至于那兵事,乃是于谦职责所在,所以不敢有半点懈怠之心!”
王直愣了一下,他明白于谦话里所表达出来含义。
“那你就给老夫说说,关于兵事你是打算怎么办?”
于谦向着西北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对着王直和盘托出他的计划。
“眼下正是寒冬时节,并不利于大规模对外用兵。”
“我军初成,若是想要有所动作,也只能是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日。”
“不过按照我的估计,就算我们不动,瓦剌人等不了多久也会按耐不住。”
“瓦剌此番无功而返,他们终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也先枭雄,也怎么甘心铩羽而归?”
“所以宣府、大同一线,来年一开春,必然将会再有一场大战、恶战!”
“所以兵部认为,必须在这个冬季对大军严加整,以求来年能和瓦刺野战。”
王直略微沉吟,他不由觉得自己心中焦躁不安起来。
拧着眉头道,王直一字一句的说到:“开春?太晚!”
“老夫已然担心,怕是就在这个冬天,你于廷益的日子便不会那么好过!”
“如今你已经是官晋少保、位列三孤。单单是这一份殊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
于谦闻言,不由一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于谦是懂的。
本来朝中反对和瓦剌交兵得臣子就不在少数。
随着如今他这么一冒头,只怕那些主张议和的大臣,更会不依不饶、从中作梗。
见到王直对自己如此体恤,于谦也是心中一热。
“老尚书之言,晚辈明白!”
“只是如今依旧是大敌当前,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也不愿去想那么多!”
王直见到于谦如此不在意,心中不由得急了,他脱口而出。
“你说你明白?我看你是不明白!”
“你也不想想,今天这大朝会上,陛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这是要把你于廷益,架到火上去烤啊!”
王直为了于谦,连这种违逆的话都说出了,足见他是真的担心。
见王直如此爱惜自己,于谦心中暖意更浓,仿佛这漫天飞雪也不再那么寒冷了。
于谦两眼中隐隐有些雾气,他对着王直就是一拜。
“老尚书对学生恩情,于谦没齿难忘!”
“然而学生行得端坐得正,区区一些阴险小人觊觎,还不至于让我束手束脚!”
王直见于谦书生气走上来了,不由得吹胡子瞪眼睛。
“你以为你问心无愧就够了?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陛下今日安排约束你的人,可不是什么无关大局的小人,而是皇室宗亲!”
“依照我朝惯例,宗藩本是不能理政。”
“然而今上不惜违背祖制,也要抬王邺王殿下及其部属出来。”
“如此明目张胆,难道你于谦还看不出来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吗?”
于谦其实早就明白王直说的,只是他不愿意去多想,也觉得多想无益。
新君朱祁钰登基于危难之中,扶社稷于大厦将到之时。
对于王振余党,朱祁钰命有司严加查办。对于朝廷重臣,他是虚心纳谏、乐于放权。
如此贤名君主,于谦觉得为明朝立国以来而少有。
“今上于我有大恩,老尚书实在是多虑了!”
王直连连摇头,指着于谦就骂。
“廷宜,你当真是糊涂!”
“你以为今上是一时心血来潮?我看他是谋划已久!”
“先是对邺王府加以重用,这是意图用宗藩来牵制你我文臣。”
“升你我三公三孤,这就是故意让他人眼红,让群臣围攻我们。”
“今上这才登基多久,就开始着手准备分治群臣,难道他看不见唐朝牛李党争的恶果吗?”
于谦苦笑。
“就算今上却如老尚书所说,然而邺王殿下劳苦功高,也是有目共睹。”
“当此国家用人之际,谁又能说他做得不对?”
王直给了于谦一个白眼。
“我是担心,这才不过才是刚刚开始,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火坑等着你去跳!”
于谦惨然一笑,上前握住王直的手。
“老尚书护犊之情,我是明白的。”
“然而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前面当真是火坑,我也只能闭着眼睛跳下去”
“从我主动出来任事的那一刻起,就别无选择了!”
虽然天地间银装素裹,然而王直只觉心中灰暗一片。
他感到无能为力,也不知该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着这位晚辈兼好友跳出解出火坑?
王直心中郁闷,嘴上也是愤愤不平。
“当初若不是你一再坚持,一再逼迫老夫出来牵头,如今哪里又会有这许多事?”
王直这话,直指当初劝进。
王直和于谦,乃是主谋之人,也是他们率领百官行逼宫之事。
“老尚书,你这是后悔了么?”
于谦两眼直直的望向王直,手上也是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
王直感觉到,于谦那双大手上,有暖流向着自己传来。
“事到如今已成定局,我可不敢再生出事端来!”
王直这话,表明他不敢再轻言废立。
而且在王直看来,新君虽然有不当的地方,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可圈可点。
王直愣了一下,又说到。
“老夫已是年届古稀,这些日子以来也是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我有时也在想,是不是只要我致仕回乡,就能耳边清净,也不用在漩涡中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