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这么久,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朱予焕先是饱餐一顿,便早早休息。
次日一早,朱予焕就去仁寿宫向张太皇太后问安,只不过问安是其次,当面汇报其他情报才是最要紧的。
张太皇太后一边听着朱予焕的汇报,一边细细打量着自己这个孙女。
她这一趟特意放权给朱予焕,为的也是检验朱予焕的心思。张太皇太后比谁都明白,一个曾经没有什么权力的人,突然“拥有”权力会是什么样子,即便是她当初成为燕王世子妃的时候,也难免为自己掌握的那点小小的权力而雀跃。但她的孙女脸上却没有任何异常。
张太皇太后特意派遣身边的人去宴席之上观察顺德长公主,昨日朱予焕面见皇帝,穿的是先帝赐服,打扮简单,大概是考虑到了自己道士的身份,还特意戴了团冠,尽量做到简约又不失皇室端庄和公主气度。
连衣服的细节都能够注意到,朱予焕要么对权力确实没有眷恋之心,要么就是有着极强的忍耐力,才能做到克己复礼。
张太皇太后自然是更相信后一种结论。
“奶奶?”
张太皇太后回过神,看向面露困惑之色的朱予焕,道:“你刚才是说给各地流民编造户籍的事情?”
朱予焕应了一声,解释道:“明年便要改元,全国的户口数量总要详细统计一番,不如趁此机会对一些逃跑的百姓宽大处理,重新分配田地户籍,不仅可以充实国库,收缴税粮,也能够平息民怨,以免再出现张普祥这样的妖人哄骗百姓。具体如何安排,焕焕已经写作题本,呈送奶奶与陛下。”
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张太皇太后的神情,只见她确实有疲惫之色,到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即便张太皇太后内心如何强大,还是难保心绪不会受此影响。
张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道:“你亲自去了磁州,比京城的人更加明白百姓的生计如何,所言确实有些道理,之后我与内阁商量一番,让他们好好商议。”
朱予焕见她如此,便知道张太皇太后这是头痛的老毛病要发作了,便试探着开口道:“奶奶若是旧疾复发,不如宣望之入宫瞧瞧?”
张太皇太后听出她话中的关心之意,不免有些意外,但还是道:“我听人说了,徐家的小丫头在宫外给人看病风生水起,宣她入宫又是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只怕她自己也不愿意。”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辅佐还未成年的皇帝的人选便会是慈惠皇太后胡善祥,对于这母女二人来说,她这个太皇太后早早去世才是更有利的做法。
朱予焕假装没有看出张太皇太后那一瞬的迟疑,只是语重心长地说道:“望之最是崇敬奶奶,怎么会不愿意呢?况且弟弟年纪还小,国家大事还需要奶奶过目,自然要以奶奶的凤体康泰为重。”
于朱予焕而言,张太皇太后活着与否都不重要,张太皇太后活着,话事人仍旧是她,虽然对朱予焕不够友好,但胜在张太皇太后也看不起孙太后,能起到一个镇压孙家的用途。
且张太皇太后未尝不能成为她和朱祁镇之间的催化剂,和张太皇太后相比,朱予焕可没有“先帝遗诏”、“奉旨辅政”的含金量。
朱祁镇虽然年纪尚小,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拉帮结派,对他来说,有没有共同的目标不重要,有没有共同的敌人才重要。
张太皇太后闻言,少见地露出几分惆怅,道:“马上便要到中秋了……”
去年的中秋还是一家人一起度过,今年儿子已经不在人世,只留下一群尚且年幼的孩子,张太皇太后难免心生悲伤。
朱予焕对于去年中秋的家宴已经没什么印象,无非是一些套话和奏乐表演等等。朱予焕只记得回到坤宁宫后,小厨房送来一盘芋头馅的月饼,朱友桐喜欢得不得了,第二日还不忘送去吴妙素那里,让吴妙素和朱祁钰母子二人也跟着尝个新鲜。
不过既然张太皇太后提起,朱予焕也不能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宽慰道:“爹爹虽然不在,但奶奶辅佐弟弟、弟弟孝敬奶奶,爹爹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必定十分欣慰,奶奶又何必耿耿于怀。”
张太皇太后望着朱予焕,许久之后还是道:“你不在的这些时候,皇帝和郕王都想你这个姐姐想得厉害。”
朱予焕开玩笑道:“怕不是忙着课业的事情,借口来找我偷闲。桐桐知道陛下来我娘宫中散心,常常想办法劝说陛下,愁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呢。”
张太皇太后听她这么说,不由也笑了起来,随后严肃道:“皇帝还未读过什么书,便已经开始接手政务,学习何为帝王之术,可支撑权术的唯有正道,唯有读书明理,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明白。”
朱予焕乖巧点头,道:“奶奶对焕焕多有教导,焕焕明白。”
张太皇太后听她提起往事,想到朱予焕小时候在自己身边读书学习的模样,她的神情不免柔和几分,道:“你是皇帝的姐姐,一定要和你娘多劝皇帝用功读书才是。”她想到朱瞻基的那道遗诏,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爹对你寄望深厚”的话。
“是。”
张普祥一事很快便有了最终结果,除却主谋和从犯秋后问斩之外,涉事官员也都有所处置,大都为免职或降职,少数下狱再审,如明知张普祥等妖人四处流窜却未能及时处理的官员、为了保命迅速投靠张普祥或只顾逃命的官员。
除此之外,还有原本担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刘勉被免职,由审问张普祥有功的徐恭接任。这个结果早在众人意料之内,即便是被免职的刘勉,也由衷松了一口气。
新旧交替,官员任免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发生了贼寇叛乱的事情,刘勉身为指挥使难辞其咎,最后也不过是个免职的处分,已经很是幸运了。
更何况刘勉和徐恭共事也有些年头,知道徐恭为人称得上忠厚,也就不必担心自己和家人的未来。
约摸着过了半月有余,由内阁拟旨,造册下发,各府县州着手处理流民户籍问题。对策参考朱予焕在磁州的解决方案,向流民宣传重新编入户籍的好处。加之国库要比朱予焕申请得到的粮食宽裕,对于流民的征收赋税又降低了一分,一时间有不少流民都被重新编入户口。与此同时,也给申报灾情的地方蠲免部分税粮。
只是对于两京直隶这样相对富庶的地方,比起国家对于流民和灾情的处置问题,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呈上题本的人,也就是顺德长公主。
若说大明建国以来,皇室出身的奇女子也不在少数,远如孝慈高皇后、仁孝文皇后,近来也有如今辅佐幼帝的张太皇太后,但是能够让百姓们直接八卦的却是屈指可数。
更何况朱予焕的传闻并非恶名,而是美名,更是令人乐此不疲。
谁叫朱予焕打着自己的公主身份做生意,还时不时来一个文人聚会,太平茶坊里挂了不知道多少赞颂朱予焕的诗文,只要进去喝一杯最便宜的茶,出去就能有一日的谈资。更不用说朱予焕的商铺产业类型丰富,既有能满足王公贵族的奢侈之需的,又有物美价廉下接地气的,谈资自然要比别人多不少。
这般情况直到年后才渐渐消散,只是朱予焕也不好再随随便便出现在太平茶坊,朱予焕倒不是怕被大明的百姓们围观,主要是怕引起交通堵塞,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太平茶坊蹲点。
太平茶坊多有不便,朱予焕只能转战徐望之的医馆,先是约张忠问了京中的近况,之后才时不时找他和脱脱孛罗闲谈。京中能够说得上话的同龄人不算多,石璟在外城多有不便不说,他自己不知道在别扭些什么,竟然也一次都没有找上门来,朱予焕便也不再强求。
好在朱予焕不在京城的时候,徐珵已经被阮安“选中”,跟着一起出京兴修水利,不在徐家暂住,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会被朱予焕奴役干活。
朱予焕身着月白色交领绫袄,绣着花鸟的牙白裙门随着脚步微动,她看了看院内的人数,不由诧异道:“这不是已经入春了吗?怎么这么多上门看病的,也不是染了风寒呀……”
徐望之正忙着给病患包扎伤口,听到朱予焕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三个要是没事就赶紧帮忙。”
朱予焕将手中的折扇一合,立刻对脱脱孛罗道:“赶紧向望之学学,以后上战场用得着,这可是保命的绝技。”
脱脱孛罗乖巧道:“这就来。”
脱脱孛罗的父亲阿卜只俺旧疾复发,徐家屡次上门医治,徐望之的医术有目共睹,脱脱孛罗对于这位为自己父亲吊命的大夫十分尊敬,比圣旨还要遵三分,久而久之也练了一手精湛的包扎技巧。他尤觉不够报答徐望之的,只要来了徐家,必定想办法帮忙。
张忠笑着拍拍脱脱孛罗的肩膀,道:“走吧,我和你一起。”
朱予焕不便亲自包扎,便带着怀恩在一旁帮忙捣药,等到病患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才凑到徐望之身边。
她坐在长凳的另一侧,笑眯眯地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多病患?把我们望之的胳膊都累细了。”
徐望之白她一眼,道:“你这话听着就不像是正经人说得出口的……”
“我在你面前正经什么?”朱予焕有些好奇地问道:“看他们的伤情,像是斗殴。竟然没有被兵马司的人抓走?”
“是抓走之后被放出来了。”徐望之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些人大都是市集商贩,前不久有一群无赖子弟霸集商货,垄断买卖,将他们的生意扰得做不下去。他们没办法,去要个说法,本以为给点小钱就能消灾,没想到反被无赖打了,最后口角变拳脚。兵马司的人来了也是拉偏架,他们被白白打了一顿,还去牢房里住了好几日。要不是家中去打点,恐怕这个时候还没出来呢。”
朱予焕微微挑眉,道:“好厉害的无赖,连兵马司都能买通,背后的人恐怕不简单啊。”
“他们背后的可是司礼监太监金英啊,自然厉害。”
朱予焕咦了一声,道:“他们还自己报了名号?又不是戏文故事,怎么还有自报家门的?”
以朱予焕对金英的了解,他为人算是谨慎,对手下的人也时常有所约束,按理说不应该冒出这么一帮蠢货才对。
徐望之被她这么一问,不由眨眨眼,道:“好像……好像是自己报的。”她忍不住问道:“这,该不会是有人故意害那个什么大太监吧?”
朱予焕被她逗笑,忍不住伸手捏捏徐望之的脸,道:“你连事情都没有问清楚、想明白,就来找我暗搓搓地告状?”
徐望之被她戳穿心中的想法,不免有些心虚,她不好挣脱朱予焕的手,只好道:“都说顺德长公主贤明,会为百姓做主……我这也不能算利用职务之便,放在那些戏文里面,勉强算个谏臣吧……你不是还说过一句什么,当官不为民作主……”
朱予焕没想到她对自己的话记得这么仔细,不由莞尔,一双明亮的眼眸微眯,道:“还请徐大夫容我回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徐望之这才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说道:“这还差不多。”
嘴上这么说,朱予焕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她和怀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确定。
金英一向长袖善舞,又不是什么张扬的个性,这事听着本就有些蹊跷,更不用说这些无赖还刻意自报家门,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背后是谁。
按照徐望之所讲的过程,与其说是暴露身份,倒不如说是故意泄露,生怕没人知道。
要论谁最恨金英,那个人自然是王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