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办公室的门口忽然探进来一个脑袋。
简易捷先挂上了笑容,才转过头去,看见是谁后喊道:“汪欣啊,你找谁?”
“找你呀老师,聊聊天?”
“聊天?你作业写完了?”
汪欣笑了笑,没回复,只是从身后掏出一罐牛奶放在简易捷的桌上,道:“老师送给你喝。”
“哇,”简易捷笑了笑,“你自己留着喝吧,长高点。”
汪欣将牛奶放下就跑了,“老师你还是自己多喝点长高高吧!”
简易捷嘴角挂着笑容。
这孩子。
简易捷写完教案,已经是晚上十点,教室里已经没了学生,她检查过后,从教室里往外走,走到二楼的尽头时,听到了一个哭声。
她立刻走了过去,门后面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似乎已经很久了。
这个点?在厕所里哭?
简易捷倒是没往恐怖的地方想,直接打开了门问:“谁?”
厕所里是有洗手的一条长长的台子。
一个女孩脱下了外套,只穿着薄薄的短袖,在水池子里洗着自己的校服外套。
水洗池汩汩流动的液体被染成淡红色。
外套上一大片红色颜料,已经洗掉了大半。
女孩头发湿漉漉的,睁着泪眼看着自己,一脸惊惶。
“你叫……林……?”
女孩吸了吸鼻子,乖乖站好,礼貌地喊:“简老师好,我叫林诗涵。”
那是简易捷第一次对这个沉默的女孩有了印象。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格外关注林诗涵。
她了解到林诗涵家里的情况并不是很好,是因为拿过市里的奖,靠着奖学金加上特批入学。
但是简易捷非常喜欢她的画,让她更为惊喜的是,有一次是她代班主任检查周记,发现了林诗涵写的诗。
班主任工作量太大,周记都是简单打个查和日期,翻了翻之前的,才发现林诗涵经常写诗,只不过会被班主任批个字数不够。而简易捷那天特地在林诗涵的小诗下写下了评语。
“加油,老师很看好你。”
那天之后,林诗涵不再将自己的诗写在周记本上,而是天天写给简易捷看。
班主任一边唏嘘着她每次都要帮林诗涵额外申请贫困生名额,一边吐槽家境不好为什么要来上这么贵的学校,校服的钱都还没交。
简易捷嘀咕,一千多两套的校服,说着自愿购买,但还不是强迫人家买了,人家这个家境能自愿吗?
但表面上她只是干笑,毕竟学校里有指标,大家都没办法。
想起上次女孩被弄脏的外套,简易捷担忧起来,她回家会不会被骂?
第二天,简易捷把林诗涵喊到了办公室,关上门问:“你的外套是不小心弄脏的吗?那天回去怎么样了?”
林诗涵摇摇头,“不知道。”
“怎么回事呢?”
“我吃完饭回来,衣服就脏了。”
“别人搞的?”简易捷脸色一变:“要不要调个监控?”
林诗涵没说话,只是捏着自己的手,道:“谢谢老师。”
简易捷去跟反映了班主任调监控的事情,班主任推脱起来,见简易捷非常坚持,让她自己去监控室。
简易捷又跑去监控室,调出那天的监控一看——
汪欣和几个朋友看见了林诗涵的颜料箱,先是打量了一阵,然后打开了保存得干干净净的箱子,用笔搅弄起来,片刻后,那混杂着红、黑、白的颜料就涂在了林诗涵的校服上。
三人说笑一阵就离开了。
简易捷严肃着一张脸,当天晚自习把汪欣喊到了办公室里。
“你说这是个什么情况?”
汪欣是她最看好的学生,幼儿园就开始学画画,成绩出色、性格开朗、从不怯场。
汪欣低下头,良久后说:“老师,我和她闹矛盾了。”
“你知道她的情况吗?一箱颜料多贵啊!校服多贵啊!她第二天都是穿着脏衣服来上学的!”
“她打翻我的颜料不道歉,还吼我……”汪欣立刻就冒出了眼泪,红着眼睛道:“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
简易捷见她都哭了,一腔怒火也泄了气,瞪着眼睛僵持了一会儿,喘了几口气,道:“老师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你都是快成年的人了,闹矛盾还要做这种事情,不可笑吗?你自己去找她道歉,以后别再发生这种事情。”
汪欣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简易捷把情况告诉了班主任,也没多管过这个事情了。
汪欣和林诗涵在她心里,都是不错的孩子,她那时只是希望她们能够和好。
那之后,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看见汪欣对林诗涵都是笑脸以待,而林诗涵显得沉默抗拒。
后来她才知道,班主任直接把两人安排着坐在了一起。而林诗涵多次申请换座位,班主任都没同意。
……
简易捷常常不在办公室,她上完课就走了,第二天来,工位上就放着林诗涵的新写的诗。
担心林诗涵总是找不到自己,她还告诉林诗涵,自习课的时候,可以和朋友们一起来,问问题聊聊天都可以。
林诗涵每次都会过来,校服外套上的脏污已经沉淀成了暗淡的色彩,她拿着自己的画,还有自己的诗,问:
“老师你会觉得我烦吗?”
“怎么会?你们最可爱了。”
正聊着天,门被敲响,汪欣抱着资料出现在办公室,道:“老师,我把作业收上来了,要我帮你看吗?”
“放那就好。”
林诗涵陡然沉默下来。
她和汪欣聊了聊天,林诗涵默默呆了一会儿,说自己还有事离开了。
简易捷问:“你们还在闹矛盾吗?”
“她自己不跟我说话了,”她不满道,“跟我对着干,我安排值日生她不做,明明自己是个组长,作业也不好好收,天天和那几个男的一起玩,动不动就发疯。”
简易捷皱眉道:“什么叫发疯?”
“我们好好跟她说事情,她就吼我们,然后拿美工刀割自己的手腕,别人不看她还好,一看她就自残,就想着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和同情心吗?”
“……”简易捷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虽然她知道,高中生压力会很大,但没想到林诗涵到这个地步了吗?
简易捷立刻把林诗涵喊到办公室,拉开她的衣袖一看——密密麻麻的划痕,新旧不一。
简易捷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她沉默了很久,对着哭起来的林诗涵道:
“如果有困难,跟老师讲,或者跟爸妈讲,不要伤害自己,好吗?”
林诗涵道:“老师,我受不了她们了……”
“谁?”
“汪欣、于贞、赵佳敏……她们一直骂我,笑我…还让班上的人都不要理我…”
“……”简易捷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们有矛盾,但是你们本性都不坏,你试试放下成见,和她好好聊聊呢?汪欣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可能只是没有深入了解对方……”
简易捷是真心觉得,两个都不错的孩子,怎么会闹成这样呢?
林诗涵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这辈子都不可能。”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简易捷都忙于处理别的事情,没有太多关注过他们了。
防性侵谈话、女生生理安全课、心理健康……简易捷有好多这样的表格要填,也有好多教案、工作日记要写,还有每周几次的副班主任会议、艺术组会议,月总结会议……
忙,忙得脚不沾地。
第一次当副班主任,两眼一睁就是做ppt汇报,准备赛课,迎接上级检查,公开课……
她觉得上课已经是最轻松的事情了。
而那个时候,汪欣状态越来越好,开朗热情,作品也获奖,人缘非常好,而林诗涵则是越来越沉默,上课走神、睡觉,木讷无比,在班级里的风评越来越差。
直到在班主任的建议下,林诗涵被家人带回了家。
等林诗涵重新返校,她却不再画画了。
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骂她:“你是个美术生,什么叫不想画画了?你想过自己爸妈吗?他们出了多少供养你读书的?”
简易捷听着,忍不住回了头。
而爱哭的林诗涵却一脸平静地说:“我动不了笔。”
“你明明画得很好,为什么自己把自己放弃了呢?”
林诗涵低声道:“我回去当文化生。”
“你回去再思考一段时间吧,你很有天赋,自己能想通最好。”班主任狠狠叹了口气,给她签了张请假条。
林诗涵离开前,简易捷起身道:“诗涵,有事可以来找我的。”
林诗涵站定了,许久,哽咽道:“简老师,我最恶心的就是你!”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简易捷呆住了:“我?”
“易捷,你太年轻了,”班主任在后面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干你的本职工作,别老想着拯救学生,人家一个家庭相处十几年的父母都管不好办不到,指望我们老师几年内调教好,你要是想活久一点,真的别太放心上,我们是当老师,不是当耶稣……”
再之后,传来的,就是林诗涵跳楼的事情了。
简易捷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她在林诗涵的人生中,不是那个救赎者。
而是纵容着施暴者却又自认为救世主的一个令人作呕的加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