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寺院门外,一大早来往来礼佛的人络绎不绝,慈恩寺年年香火旺盛,是东北地区最富盛名的佛教圣地,院内香烟缭绕,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和经文的诵念声。
蒋明镜不信佛,慈恩寺也只陪母亲来过几次,那时年纪尚小,对此颇为不屑,只觉得怪力乱神,因此做出不敬的事情来,遭受到了母亲的训斥;之后母亲生病,常年礼佛,他更是不解,只当这是对她的安慰,不然为何佛祖留不住父亲也留不住她。
可当下,蒋明镜的心好似一下子就沉静了下来,没有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只听得到耳边传来朗朗诵经声。
“小师傅,烦请您告知主持了。”贺朝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贺小姐,随我来吧。”
两人被小和尚带到了偏僻角落的一间寮房,一眼望去房间素色淡雅,一木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毛笔字,桌上放着几本经文,一个红色热水瓶,几个杯子。
她想起上次来,见到蒋明镜也是在这个房间。
她抬头看他,他也正低头看向她。
她思忖了一番说:“要不,你出去吧。”
蒋明镜不解道:“为什么?”
贺朝露支吾道:“住持不知道我们俩的关系,看到了不太好解释。”
蒋明镜愣了一下,反倒握紧了她的手,轻笑一声:“有什么不好解释的。”
贺朝露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样甩不掉,娇嗔道:“哎呀,你干嘛呀。”
她拿他没办法,只好把盒子放在桌上,片刻,住持便过来了。
贺朝露双手合十微微鞠躬,向住持行礼。
“住持,好久不见。”
“贺小姐,好久不见,刚刚来叫我,我还不相信,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做好了。”
三人落座,贺朝露把盒子打开,五尊精致的佛雕跃然于眼前,栩栩如生。
住持看了不禁连连发出赞叹:“没想到才这么赶的工期您能做得这么好,没想到啊……”
贺朝露笑着说:“您客气了,这不最近课业少,我想快些做好。”
住持摸了摸佛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即便赶工的快,却丝毫没见到质量下降,她确实是难得优秀的木雕手艺人。
住持抬头这才注意到贺朝露身旁的男人,蒋明镜笑着对他打招呼:“大师,好久不见。”
住持一脸惊讶道:“你们...你们,哎呀,你们年轻人啊,也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我这个小心脏也受不了。”
贺朝露笑了笑,他们的关系她也难以定义,只好不好意思地说:“住持,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住持笑了笑说:“罢了罢了,这可是喜事儿,我开心还来不及呢,上次来修缮佛雕,就是小贺帮您的忙吧。”
蒋明镜点点头,淡然道:“说起来,住持还是我们的红娘。”
住持呵呵笑笑说:“我哪里敢啊,你们这是菩萨赐的缘分,金玉良缘。”
*
和住持闲聊了几句,两人也差不多要走了,及至门口,住持转身说:“对了,快到中午了,今天十五有素斋,要不你们吃点再走吧。”
贺朝露很喜欢吃素斋,看了看蒋明镜似乎也并不反对,便说:“不过住持,你们那些菜小和尚都不够吃,我就不抢你们了,我去吃素斋堂的素面小菜。”
住持眉眼含笑,宛如一座笑脸相迎的弥勒佛,拿手指指了指贺朝露:“你啊你,随你吧。”
素斋堂是慈恩寺的食堂,供过往礼佛的香客歇脚吃饭的地方,坐落在佛院一角,每逢初一十五有素面和素小菜可以吃,虽然都是清淡到一滴油水都没有素菜面,对贺朝露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她拉着蒋明镜穿过一座座建筑,走到大雄宝殿一旁的建筑,上面赫然写着素斋堂,由于慈恩寺常年香火旺盛,素斋堂也比一般寺庙的素斋房要大很多。
她今天显然心情很好,蒋明镜任由她牵着,嘴角也不自觉上扬,好像只要她开心他就会开心。
素斋堂到了饭点人满为患,只有三两座位还无人落座,只能拼桌。
贺朝露望了蒋明镜一眼,蒋明镜似乎从来没有见识过这幅场景,想来从前他都是高高子在上的,哪有可能来这样的人挤人的地方吃饭。
只是来都来了,她现下也顾不上他习不习惯了。
贺朝露走到只坐了两人的四角方桌前,问:“请问这两个位置有人吗,可以坐吗?”
坐着的两个老奶奶都背着布包抬头看了一眼,连连点头。
贺朝露冲他们笑了笑,急忙把身后的蒋明镜塞到位置上,说:“你坐着,我去拿面。”
蒋明镜从走进来都任由贺朝露摆布,什么都没说,只有落座的时候,冲着桌上的两人淡淡笑笑。
不到五分钟,贺朝露就端着盘子过来了。
蒋明镜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托盘,两碗素面,一碟酱萝卜。
贺朝露把两碗面端了出来,又放好碗筷,才落座。
刚坐下,两位老奶奶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们一眼,相视一笑。
一个老奶奶问:“小伙子,这个姑娘是你女朋友啊?”
贺朝露正想要回答,蒋明镜笑着说:“是的,奶奶。”
两个老奶奶一看就是拿着布包装着香烛常年来礼佛诵经的人,年纪很大眼睛却炯炯有神,笑着对两人说:“你们两位看面相就是正缘之相,前世今生就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另一位奶奶露出一脸深意,笑着点点头附和。
被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两人都语塞了,贺朝露红了脸低下头吃面,却被蒋明镜握住了手,笑盈盈冲着两位奶奶说:“是吗?谢谢奶奶,我也这么觉得。”
“那小伙子你有打算吗,你们俩还是早日结婚的好,青春不饶人,小心姑娘被别人追走了。”
蒋明镜听这话,结婚,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他从未想过,可脑海中闪现的情节,却莫名契合,让他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许期待。
奶奶又仔细瞧瞧蒋明镜又转头看看贺朝露,半晌才说:“我仔细看了看你们将来小打小闹的分别不少,但千万别小看,许多人虽是正缘也不一定走到最后,还是早日结婚,珍惜缘分,不然将来恐怕会有一场大劫,之后就成未知数了。”
“未知数?”蒋明镜问。
贺朝露羞赧道:“奶奶,您别打趣我俩了,未来都是未知数呢。”
奶奶呵呵笑笑不再说话,吃完后拿手帕擦了擦嘴,立刻起身,也不再多说什么,背上包就走了。
蒋明镜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她,眼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你觉得未来都是未知数吗?”
贺朝露戳了戳碗里剩下的面条,一开始这一切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那么大家就演好自己的部分,他又何必开始当真呢?
难道她说放过她,他就真的会放了自己吗?
“有些事,上天让你做不成,那是在保护你,世间万物都是有定数的,得到未必是福,失去未必是祸。”
蒋明镜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沉默片刻,有些自嘲地笑着说:“罢了,两个神婆说的话,何必当真。”他也知道她在搪塞自己。
两人吃完饭,又在寺院里逛了一圈,大雄宝殿前的云雾缭绕,香火不绝,贺朝露跨过门槛,走进去拜了拜。
她闭着眼极为虔诚,蒋明镜随后而入,看着她的样子,忽的想起了母亲。
当年,慈恩寺闭寺一天,只因为母亲想要前来拜佛,她也是这副虔诚的样子。
后来,他看着母亲油尽灯枯,只觉得那些佛像面目可憎,若是向佛祖许愿灵验,为何救不了母亲这样虔诚的教徒,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极为厌恶任何宗教。
贺朝露缓缓睁开眼,发现一旁蒋明镜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她问:“你不拜吗?”
蒋明镜面无表情,看不清情绪,摇摇头:“怪力乱神,我不信这些。”
贺朝露依旧维持双手合十的姿势,小声对他说:“你不知道这儿的菩萨有多灵。”
蒋明镜冷淡地转过身,要出去:“我在外面等你。”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继续虔诚礼拜,嘴里阵阵有词,声音很小,但却被转过身来,站在她身旁地蒋明镜听到了。
“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弥勒菩萨,文殊菩萨,各路神仙佛祖,信女贺朝露有一事相求,不,有两事相求,一愿害我哥哥之人能够早日绳之于法,保佑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二愿他,他能够平平安安,身体健康,一切顺遂,没有车祸等一切灾祸,即便有灾也能平安度过,希望他的母亲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他,原谅他,菩萨或许我也已经原谅他的曾经的所作所为了,如果能实在我的愿望,信女一定会回来还愿的。”
诵经声在大殿内余音绕梁,来往礼佛的人络绎不绝,可听到这儿,蒋明镜眼中只有跪拜在佛祖面前的女孩一人。
只有他知道她口中的第二个愿望是给谁许的。
他的内心涌现一股震撼,仿佛心脏被人击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言说,只是觉得揪着疼,不知不觉竟落了泪,他擦掉他落在他脸颊的泪。
看她即将起身,急忙走到了门口。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被一只小小的充满温度的手包裹上,手心的温度传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低头,见她笑着说:“走吧,去下一个殿再拜拜。”
他侧头不去看她,只嗯了一声,便被她牵着走。
一边走,蒋明镜一边问她:“你和那个住持认识很久了?”
贺朝露思忖一番说:“嗯,大概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
“我看他也是个高僧,你年纪还小当时怎么会认识他的?”
身边的人突然就沉默了,蒋明镜转头看过去,她才笑着说:“说来话长……”
慈恩寺里拾级而上,有好几座大殿,最后是藏经楼,两人走到藏经楼二楼,已经站在山顶,能够看到整个寺院以及周围一片山下的全貌。
贺朝露倚在栏杆上,指了指远处,“看到那边的台阶了吗?”
蒋明镜点点头。
“我当时在那里晕倒了,寺里的小和尚怕我死在山上,把我背了回来,住持给我吃了一碗素面救了我。”
蒋明镜听到这里,有些震惊,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心疼地低头看她问:“怎么会在这里晕倒的?”
“刚来的时候,哥哥还在首都打拼,我和他不熟,你查过我,也知道父亲和施姨是怎样的人,他们克扣我吃穿用度的钱,我常常没饭吃饿肚子,那时也没钱买木材,就想来山上找找,雕刻一些小玩意儿去卖钱,却因为太饿晕倒了。”
蒋明镜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贺朝露的过去并不容易,却没想到贺余成和施凤澜会做到如此地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事情。
“后来,有一次我差点死掉,班主任不放心,就打了哥哥的电话,哥哥才知道我的情况,从首都赶回来救我,不过那之后,我就再也没饿过肚子了。”
蒋明镜看着她,眼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切,低头吻上她的唇,轻柔地带着怜惜,手掌抚过她的脸颊的碎发。两人双唇纠缠着,他的鼻尖抵在她的鼻尖,能听到彼此的喘息。
“我后悔对贺余成太仁慈了。”
贺朝露不解:“嗯?”
“其实要对付贺余成拿到贺氏有的是办法,我可以让他一无所有。”
贺朝露明白他想为她打抱不平,轻笑一声说:“都过去了,我这条命在那时算是还给他了,从此再无瓜葛。”
蒋明镜难以想象她经历过这样的苦痛,却依旧能积极地面对人生,那抹挂在嘴边的笑是那么明媚,却不知藏了多少无奈,如果不是她哥哥或许她活不到现在吧,所以她才对哥哥的死那么有执念。
他低头看她,双眸微微一沉,想把真相告诉告诉她,却不知从何开口,如果她知道他做的事,还会为他向菩萨请愿吗?
为了贺晓峰她能不顾性命安危,愿意跟了他,若是她知道真相,他不敢想象,也不愿意想,只希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在他身边,他会对她好的,她不会再受曾经的苦。
他把她掉落在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笑着说:“以后多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来东北之前或是之后,受过的苦,欺负你的人都说出来,我给你报仇。”
贺朝露呆愣片刻,突然噗嗤一笑,眼珠一转,说:“那可多了,蒋先生这么神通广大,手都可以伸到江南去吗?”
蒋明镜揽过她的腰,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未尝不可。”
出了慈恩寺大门,两人缓步下山,午后的阳光温暖,气温回升,枝头的鸟儿也开始高歌,春风轻轻拂过,树林响起簌簌落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