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昀倒是很真挚,一双眼睛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他瞳仁比寻常人要略微大一些,不是全然的黑,微微还有些琥珀色,在夜里也看起来也闪着光,盯着一个人一直看的时候,真有些像是天上的星子,天真又赤诚。
然而今夜没有星子,北风已经不停歇地吹了三四天,灰黄的云越来越往下去,傍晚便已经到了头顶,这是要下大雪的前奏。
“不管你有何种难处,终究是已经做了行窃之事,便要按律法行事。你若是肯随我去官府自首,那证明你还有悔过之心,并非全然无可救药,”杨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答,开始喋喋不休的劝,“我定会在顺天府尹跟前替你美言几句……”
姜寒星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小杨大人,你且看我。”
她向着杨昀抬起了胳膊。
“可曾看到我身上有你家财物?”
虽她衣领上特意缀了毛边,其实穿得并不厚,直衫窄袖,是干练打扮,胳膊上带了护腕,并无可藏物的地方,一眼望过去,腰间别着的纸同炭笔显眼着,旁的也没不该有的东西。
杨昀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无,但……”
姜寒星却并不听他说:“既然无,不管我因何而来,都不是贼,久闻小杨大人才名,不曾想竟是如此武断之人。”
杨昀有些脸红了起来。
“何事如此吵闹?”杨延和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姜寒星其实是在等这个时候。她还不至于蠢到这时候同一个书呆子去讲所谓道理。既然被发现了,索性光明正大打个招呼赶紧走才是正道。
故她没再管杨昀,一个翻身,从房顶上跳了下去,稳稳当当,正好落在了杨大学士面前。
一群护院唰一下往杨延和身边围。
酝酿了三天的雪这时候终于落了下来,极大朵,落地却轻飘飘,身后书童赶上来给杨大学士披斗篷。
“都下去。”杨延和正挥手,一转头眼角余光瞥见还站在房顶看着姜寒星愣神的杨昀,忍不住还是叹气,“先去把少爷接下来吧,下雪了房顶梯子都滑,别一会儿再下不来了。”
然后才回头看姜寒星,这么近的距离,还是不明身份的人,杨延和气度却还很从容:“这位是?”
姜寒星弯腰拱手行礼:“东厂小吏,办事偶尔经过大人府邸,叨扰本在意料之外,还望大人见谅。”
东厂的令牌被姜寒星握在了手心——这便是她觉得自己无论怎样都还能说走就能走的底气。
果然身后喧闹的人群瞬间寂静。
房顶上咔嚓一声,大概是杨昀踩碎了一块儿瓦片,因为紧接着是小厮的惊呼:“少爷小心些!”只是之后便再无声响了。
姜寒星有些出乎意料,她以为以杨昀的性子,一片真心错付,肯定至少要嚷嚷下的。
“为圣上办事,”杨延和瞥了一眼令牌,神色不变,依旧笑得很和气,“哪里会有叨扰的道理,可有什么要本官帮忙的?姑娘直管说就是了。”
她也没特意男装,只是图方便头发全梳起来了,久经官场确实不一样,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来。
姜寒星也笑了一下:“大学士不放在心上便好。”
这雪真的是来势汹汹,就站在这儿说会儿话的功夫,姜寒星肩膀上一层雪花。
得快些回去才是,姜寒星想。
“是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才是,小辈年纪轻不懂事,姑娘进来喝杯茶?”杨延和向着书房一伸手。
“大人莫要折煞小人了,卑职一介小吏,不过为厂公办事才略得些青眼,哪里还有登堂入室的道理。”以杨延和的身份,这话其实就是逐客令了,姜寒星趁机顺坡下驴,“夜也深了,卑职便不叨扰大学士安眠了。”
杨延和果然也没再挽留,只是冲着姜寒星回礼,腰很板正的弯下去,又拱手。这可真是折煞她了,人家毕竟堂堂东阁大学士,圣上亲师,纵然她背靠权势滔天的东厂,也不过一个小小番役而已。
于是在场下人,无不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上了年纪难受风寒,便不远送了,”是杨大人提醒了,下人们才恍然间回过神来,急匆匆的给姜寒星让道,又去开大门。
“天黑路滑,姑娘慢行。”
旁人不明白,姜寒星自然知晓他这一礼是为了什么,便也并不再谦让,也拱手回礼算是让他放心,然后一转身向着门口去了。
然而她在余光中瞧见,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有人消无声息的到了杨延和身边,方才杨延和身边并没这人的,姜寒星确定。
这人正俯身同杨延和说着些什么。
杨昀也终于从房顶上下来了,顶着一张极力压抑着怒气的脸,一边往杨延和身边走着一边视线要往她的背影上落。
姜寒星收回了那点余光,把脖子上毛领裹得更紧一些,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模样,大步地跨出杨府大门往前走了。
※
翌日早上,姜寒星起床推开窗,地上两尺厚一片白,云还是阴沉沉往下压,不过雪倒是停了。
刚打开,冷风灌一脖子凉意,她赶紧给关了。
姜寒星慢悠悠下床,穿衣服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低头一看,整个右手都肿了起来,手背一按一个坑,发面馒头似的,是昨天晚上给冻的。她又伸手去摸耳朵,耳廓上也是一串的冻伤疙瘩,有的已经有要烂的迹象了。
这等到天热起来,怕是要痒得什么事都做不成。
姜寒星叹了口气。
一想去年春天的情形,她再心疼再不舍,还是摸索着打开了床头枕头下那个暗格,掏出来了一块儿碎银,直奔院门走去。
开门,往后退。下一刻预料之中的咕咚一声,一个人一头栽了进来,因着她很有先见之明的往后退了,那一身都硬得起痂的夹袄才没碰到她裙子。
门外的人是方明。
看样子方才应该是还睡着呢,是栽进来才给栽醒了。他迷迷瞪瞪的四处张望:“啊?干什么,我昨儿个没偷东西……”
“出去。”
姜寒星眼神往他栽进来的上半身上掠。
“这么冷的天,”他看见了姜寒星才彻底清醒过来了,嘻嘻地笑,像个年纪不大的街上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