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宁!万宁!你醒醒。”他使劲地摇晃着。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鲜红的杮子,挂在杮子树上,结满了霜,风使劲地吹着,天那么蓝,阳光璀璨,无数条金色的芒,破风而来。我睁开眼睛,看着那张脸,洇在阳光里,像一抹水渍,慢慢,化开。
我又晕倒了。
“可能是低血糖,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我慢慢爬起来,跪在他面前。他的白色的裤子浸透着阳光,轮椅在桥头,“你怎么……你的脚……”
我惊愕地看着他,从桥头到我晕倒的地方,有十数米远。
厉尘扬坐在栈桥上,望着桥头的摇摇而立的轮椅,望着身侧碧绿的湖水,望着茫然无措的我。
我捂着嘴巴,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你起来……”我躬着身体,拉着他的双手,用尽全力,我要他站起来,我希望看到一个再次站立在我面前的厉尘扬。
但是他挣扎了一阵,满脸痛苦,依然烂泥一样地瘫软在栈桥上。
“没关系、没关系。”我笑着,本想安慰他。但想起这件事对他来说不啻于毁灭。我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靠在栏杆上,拿起相机。
“看看,我今早拍的。”我把相机递给他,为了化解那难言的尴尬。
镜头是裂开的,上次摔坏,一直未能换新。
他挪了挪屁股,跟我并排靠在栏杆之下。
一张张查看着相机上的照片,孤独的早早出来的太阳,掠过水面的水鸟,荡漾着阳光的湖面,雪中青翠的芭蕉树,青墙下提着水壶浇着植物的俊美男子,他的身侧荡起一条彩虹……
我抢过相机,将照片放大,盯着那张笑得灿烂的脸。
画像上的男子。
“扶我起来。”厉尘扬一手抓着我的肩膀,一手扶着栏杆,湖水荡漾着他的脸。
“我背你,来。”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拍拍肩膀,跨着马步。
厉尘扬握着双拳,靠在栏杆上,紧张兮兮地望着我。
“快点!磨磨叽叽的。”我不耐烦地催促着。
我背着那具沉重的身体,步履维艰,走过栈桥。湖水在桥下荡漾着,散发着阵阵寒意。
以后的路会如此刻,漫长而艰难。
也许,他本不是我所能背负的。
我气喘吁吁地推着他,沿着湖畔,慢慢地走着。晶莹剔透的汗水滴落在他的颈脖上。
回到房间,我给他挑了一身合身的衣服,把他推进洗浴室,等他洗漱换洗的时候,我便靠在窗前,掏出镜子,开始化妆。取出那对银镯子,套在手腕上。
厉尘扬敲着门,我走了过去。
他穿戴得整整齐齐,我趴在门上看了他一眼,折回房内取了围巾和帽子。
“吃完早餐,出去逛逛好不好?”我把帽子和围巾给他戴好,推着他出了房间。
厉尘扬坐在轮椅中,闷闷的一声不吭。
我抬手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镯子打在他的脑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跟你讲话,不许不吭声!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听到没有?”
厉尘扬捂着头,仰头瞪着我,“长这么大没人敢动手打我。”
“长这么大也没人敢给我气受。”我笑,推着他往餐厅走去。
餐厅没什么客人,我随手点了砂锅粥,蟹粉小笼包,蒸果粉,鱼翅烧卖,鳕鱼卷。倒了杯热茶给他,“你家里人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的?”
“是没人受得我的臭脾气,受不了气就走了,连邵瞳都跑了,也好,我落个清静。”他慢慢地喝着茶,看了眼手上的腕表。“云生每日会来看我,他差不多要到了。”
早茶吃到一半,周云生果然打电话来寻人。很快那高挑的男子笑容俊逸地趴在窗边,“不错,脸色好多了。”
我忙招呼他进来,叫服务员添了一副碗筷给他。
周云生拿起服务员递过的热毛巾,擦拭着修长漂亮的手指。
“等下我帮你们俩做个常规检查,填饱肚子先。谢谢。”周云生接过我递来的粥碗,大口地挖着热腾腾的粥喝。
“万宁……今早突然晕倒了……你还是带她回医院彻底做个检查。”厉尘扬闷声道。
“我没事,只是低血糖,饿的。吃饱喝足就没事啦!”我夹起一只白白胖胖的果粉,兀自吃着。
“那就按时吃饭,注意休息。”周云生若无其事地瞥了我一眼。
说了些闲话,用完早饭,周云生起身推着他往外走,回到秋水阁。周云生随身带了器械,自然而然地当着我的面给他检查身体。
“腿脚还是没有知觉?”周云生坐在罗汉床上,问道。
厉尘扬苦笑着,摇头。轻轻地捶着那双腿。
“平时多按摩按摩,康健还是要做的,我看你今天心情还不错,要不今天就跟我回医院做康健训练?”周云生望着他,温言道。
厉尘扬迟迟不说话,脸色变得极难看。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双腿,又看了我一眼。
“我正好要回报社请假拿电脑,等你做完康健训练,我们去看看小黑小白好不好?就这样说定了!”我蹲在他面前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
“好!”那人轻声道。
“真乖。”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
周云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周云生将厉尘扬送到明心医院,他打了个电话很快有医生护士下来接他,阵势磅礴得很。
周云生说,“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便上了车。
“辛苦你了,那家伙现在脾气坏得要死,你别跟他计较。”周云生开着车神色清婉地道。
“早领教过了。他变成这样,我有逃不脱的责任,要是那天他没有去c城,他就不会……”我苦笑着,“他拿赵诗敏来当挡箭牌,真是小看我万宁了。你放心,在他康复之前,我都会照顾他的。”
“其实,他是不想你心存愧疚,不想拖累你。”周云生漫声道。
“居然这么好心,叫一个莫名其妙的死女人来把我气得半死么?”我气呼呼地道。
周云生笑起来,将车停在报业大厦门前。“我可以等你20分钟。”他看了手上的腕表。
我下了车,跑进大厦。
先送请假条去行政部,再回办公室取回电脑。
行政部的小姑娘收下了假条,我千恩万谢,说了一堆好话。
“听说小厉总好事将近哦,没想到他还真能娶赵诗敏那个蠢货。”小姑娘扬着细细的眉,嘁了一声,“我们都以为厉总是在追你,他明明花粉过敏还给你送花,简直了。”
我淡淡笑着挥了挥手,“走了,我还有事,得空喝茶啊!”
女人是不是普遍喜欢看别人落魄然后摆出同情弱者的心态来?
去办公室取电脑,只有苏南一个人在。
我打了声招呼,抱起电脑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云生的车停在门口,我上了车,歉然道:“抱歉,久等了。”
他笑了笑,看着手上的黑色腕表,“才半小时,催命一样。”
“什么?”我上了车,不解地看着他。
周云生笑了笑,摇了摇头,慢慢地将车开了出去。
“万宁,作为他的朋友兼主治医生,我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真的,在他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你能站出来守在他身边。”周云生静静地望着前方。“你看到他手上的伤了,要不是邵瞳发现得及时,恐怕我们再难相见了。他大概真的是绝望到了极点,唉,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我抱着电脑,重若千斤。
胸口沉闷得像雷雨后的小池塘,池水泛滥,却无处可去。
我按下车窗,将头探了出去,吐得昏天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