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副会长干百里步履沉稳,缓缓行至众人身前,言辞间透露着沉痛:“吴兄弟数载以来,立下汗马功劳,功勋卓着,如今竟身死不明,尸骨无存,可悲可叹。”
众人听后皆摇头叹息,哀声四起。
干百里又问道:“不知吴兄弟在世之时,可曾有什么亲属,亦或有何遗物,以供我等缅怀?”
周春低头沉思片刻,而后答道:“吴兄弟孤苦无依,并无亲人相伴,生前唯有寨中兄弟情深意重,相依为命。至于遗物...”
正当周春欲言又止之际,吴胜的几位寨中兄弟匆匆赶来,手中紧握一柄凤剑,交予周春。
张照见状,大惊失色,失声言道:“这...”
周春接过宝剑,目光凝重,随即将其递予干百里,说道:“前番吴兄弟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深感其恩,便将这柄宝剑赠予他,以表谢意。未想短短数日,竟成永别。”
干百里对众人言道:“吴兄弟不幸为番鬼所害,这些番鬼在我中华大地肆虐横行,不仅贩卖鸦片,更残杀同胞。吴兄弟的英魂,已化作此剑之灵。三日后,我等将携剑入殓,沉入大海,以寄哀思,告慰吴兄弟在天之灵。”
张照心慕凤剑之华,欲伸手轻抚其锋,口中不由自主地低吟:“这剑...”
周春见张照举止异常,言语间似有难言之隐,遂问道:“张兄弟,这剑有何不妥么?”
张照缓过神来,连忙掩饰:“我只是心中感慨罢了。咦?我兄弟乌万失,今日怎未见其人呢?”
周春闻言,面色瞬间阴沉,怒气冲冲地指向远处:“我差点把这人忘了。这人偷盗成性,岂料他又故态复萌,数日之内再犯盗戒,实在是我三合会之耻,罪不容诛!”
只见乌万失孤零零地跪在人群外面,不敢动弹。原来,适才张照进营寨的时候,会中正值议处其盗行之事。
周春与干百里二人大步流星走至乌万失面前,乌万失见状,急忙大呼冤枉:“当家的,我乌万失之前虽有过错,但此次我确未行窃啊!”
周春怒目圆睁,喝道:“你休要狡辩!上次盗取玉镯,我念及张兄弟情面,姑且饶你一回。如今你竟又盗取银两,我若不严惩,何以服众?我定要斩你双手,以示警戒!”
乌万失闻言,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当家的,冤枉啊!这银两是我于洋船之上所取,绝非盗来的赃物。张大哥当时也在船上,他能为我作证。”
他跪爬至张照脚下,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名壮汉,他身形魁梧,叫年有。此人嗜赌如命,前几日于羊城十三行路的吉开赌坊中输了十两纹银。他怀疑赌坊出千,与之争执,结果被逐出门外。今日辰时,他发现乌万失的床头有个包裹,打开一看正好有十两银子,心中顿生歹念,欲借此机会诬陷他,以取这不义之财。
乌万失屡教不改,盗行累累,会中众人无人肯信其言。周春更是怒不可遏,一口咬定乌万失就是盗银之贼。
乌万失见众人皆不相信自己,心中绝望,哭喊道:“张大哥,你若再不出声,我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张照问道:“请问我兄弟偷了多少银子?”
年有急趋上前,抢着说道:“张兄,此贼窃我纹银十两,请看,这些银子全在这里,人赃并获,他还敢抵赖么?”
周春怒拍石桌,厉声道:“贼子,今日我必断你的双手,再将你逐出三合会!”
张照拱手一揖,向周春鞠躬言道:“此番赴洋船救兄弟,乌万失功不可没,他助我打开仓门,兄弟方得脱险。虽然他屡犯盗银之罪,然亦算功过相抵。乌万失必归还所盗银两,此事...还望二位会主宽宏大量,开恩饶恕。”
周春初时怒容满面,见张照求情,双眉稍舒,温言道:“张兄弟,我三合会历来奖惩分明,前番念张兄弟求情,已饶其一回,此番若不惩处,我恐难以向寨中兄弟交代。”
张照叹道:“会主息怒,我救人有功,适才您说要与副会长褒奖我,我愿以此功换乌万失的双手,求会主成全。”
听张照言辞恳切,周春回首看向干百里,只见他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周春步至乌万失跟前,怒斥道:“这次看在张兄弟为你求情的份上,我再饶你一回。所谓事不过三,若你再盗兄弟财物,纵使天王老子来也没用!”
乌万失紧握周春和张照的腿,大放悲声:“我实在冤枉啊!”
周春大怒,将乌万失踹在地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众兄弟私下窃议纷纷,至乌万失前,皆出言责备,乌万失仍呼天抢地,大呼冤枉。
待众人散去,张照把乌万失带到小屋。
刚进屋子,乌万失即跪于张照身前,面带悲戚,泣声而言:“大哥,那银子实在是小弟在洋船之上所得,求大哥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呀。”
张照安然坐于椅上,手中把玩着龙剑,他目光温和,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并未偷窃。”
乌万失闻言,急忙以手拭泪,惊疑问道:“大哥既已知晓,缘何适才不对众兄弟言明呢?”
张照问道:“你于洋船之上,究竟取了多少银两?”
乌万失紧握张照的腿,急忙答道:“小弟不敢有丝毫欺瞒,那日大哥叮嘱勿多取,小弟便只拿了三十两。”
张照点了点头,说道:“算你老实,三合会中的兄弟,向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除非私有财物,凡会中所赚金银,包括从洋人或清兵那里抢来的,皆需分予寨中兄弟。若我将你在洋船取银之事告知周春,他必令你上缴所有银两,以分予众家兄弟,到时候怕是你一个铜板都得不到。但若我说你偷了银子,你仅需赔付那人十两即可,你不仍得二十两么?那十两便权当作破财免灾吧。”
乌万失觉甚有理,连连叩首,说道:“都怨我平日里露财,才被那个年有盯上,多亏我藏起来二十两,适才听大哥这么一说,小弟才恍然大悟,还是大哥想的周到,小弟今生能得此大哥,真乃三生有幸!”
张照起身,问道:“我托你前往观背门寻人,你怎么回寨了?”
乌万失抱拳回禀:“大哥,上次自洋船逃脱,众兄弟皆疲惫至极,小弟恐其路上遇险,难以向大哥交代,便一路护送回寨,尚未及前往观背门。小弟这便整理行囊,前去寻那张钊兄弟。”
张照一想,摆手言道:“不急,不急,这几日你且在寨中好生歇息,过几日再去不迟。”
乌万失再叩一头,言道:“多谢大哥。”
时至酉时初刻,张照前往寨堂拜见周春,见其咳嗽连连,便上前关切问安。周春一手扶胸,一手轻摆,说道:“近日感染风寒,胸闷气短,稍作歇息便无大碍。”
张照大惊失色,连忙将周春扶至木椅之上,忧心忡忡得问:“会主染疾,若不医治,何以康复?寨中兄弟平日里粗疏大意,若你不说,又有谁会来照顾你呢?”
周春大笑:“张兄弟有所不知,我们每日与清兵周旋,朝夕间便可能命丧黄泉。我与兄弟们在此搭营扎寨,每日能得温饱便已心满意足。寨中兄弟,哪个不是粗犷之人,就连我亦是如此。区区风寒又何足挂齿?”
张照一脸严肃,回道:“会主,我此番前来,正欲禀告此事。上次自洋船逃脱,我不巧碰到衙役抓人,闻其四处打听三合会的事情。恐此处已不安全,我们还是尽快迁寨吧。”
周春脸上满是不以为意之色。恰逢干百里步入屋中,跟着说道:“张兄弟所言极是。会主乃一会之首,岂能与寻常的粗汉相提并论?待吴胜的丧事完毕,我们便迁往香港,与那里的兄弟汇合。”
干百里又将身后的男子引至前方。此男子发乱如蓬,肤糙如砾,眼距甚宽,鼻唇厚大,体态臃肿,甫一入内,便有一股骚臭之气扑面而来。
张照见状,脸色骤变,强忍臭气,拱手向干百里行礼,问道:“请问此位是……?”
周春亦捂鼻摆手,不悦道:“百里,你怎将此人带来了?”
臭男子上前,打开药壶,将药汁倒入药碗,又默默退至一旁。
干百里道:“此人平素里虽寡言少语,但煎药技法却有两下子。会主需饮此药,方能病愈,以领兄弟们去杀清兵呀。”
周春示意臭男子退下,干百里对他摆了摆手。臭男子未发一言,仅鞠躬一礼,便退出堂去。
周春摇头叹道:“此子虽然忠厚,但其一身臭气,我实难忍受。下次他若再入我寨堂送药,必先沐浴更衣。”
干百里面露尴尬之色,喃喃道:“这…”
周春皱眉嗔道:“怎么,难道他还不愿意么?”
干百里坐至周春身旁,为他倒了碗热水,说道:“此人今日已是沐浴而来。您就别嫌弃他了,他自幼没人喜欢,人人见他都躲着,要是您再嫌弃他,难道要叫他自己过一生吗?”
周春满脸严肃,说道:“我周春岂会嫌弃自己的兄弟?只是他身上的臭气...”
干百里道:“若会主嫌他身上有味,日后我托他人为会主送药吧。”
张照不想打扰周春休息,便向二人行礼告退。
次日,臭男子于山上砍柴,将柴捆好后他背着往营寨而去。沿途之人无不捂鼻躲避,更有孩童拿石头往他身上掷,且讥笑着唱道:“小胖哥,胖嘟嘟,身上味儿,有点粗。走起路来像只猪,汗水流,臭乎乎……”
臭男子低垂其首,周遭之人言语纷纷,然其充耳不闻,只顾着往营寨方向行去。忽而,一个蒙面男子自其身后疾驰而至,手掌如电,直取其背。臭男子大惊失色,身形一转,亦以掌回击,二人双掌相接,顿时各自倒退数步。
蒙面男子旋即摘下面罩,臭男子抬眼望去,惊愕道:“张……张大哥?”
张照急忙又将面罩戴上,说道:“我掩面非为偷袭,实乃因你身上的臭气令人难以忍受。你莫非从未洗过澡吗?”
臭男子苦笑回应:“我天生体臭,纵是沐浴百遍,亦难除其臭味。”说着他挠头憨笑。
张照道:“世间岂有天生体臭之人?定是你懒惰成性,说欺哄我的话呢!”
臭男子默不作声,只是憨笑不已。
张照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臭男子仍不言语,只顾嘿嘿傻笑。
张照长叹一声:“无论是街头巷尾的庶民,亦或是寨中兄弟,皆对你避之不及,见你如此可怜,从今往后,你便跟随我吧。但你不能靠近我,若有吩咐,我自会去寻你。”
臭男子闻言,咧嘴又笑数声。
张照道:“看你不仅体臭,且只知嘿嘿憨笑,莫非你是个痴傻之人?不如我叫你‘臭嘿’吧。”
臭男子闻言,拼命点头,犹如捣蒜。
张照续言:“虽然你体臭,但我们有缘,你既为我的手下,有何愿望,我必尽力满足。你是要金还是要银,但说无妨。”
臭嘿急忙回道:“我...我想要个媳妇儿…为我生儿育女...”
张照闻言大笑:“就你这般模样,恐世间男子死绝,也难有女子会喜欢上你。此愿即便是玉皇大帝亲临,亦难实现。你还是另许一愿吧。”
臭嘿面色骤变,他猛地将张照挤至一旁,怒气冲冲地离去。
张照窥其懂得一点皮毛功夫,暗自揣度,若能将此人收为己用,以敌林则徐,必大增己方助力。他心中不禁窃喜,此人愚钝至极,怕是个傻子,这种人一旦归心,料难背弃。
张照高声呼道:“好吧,过几日,我去邻村觅一个中年丧偶的痴妇与你相配,你意下如何?”
臭嘿听后,转身走到张照面前,躬身行礼,说道:“谢……谢谢张大哥。”
又过一日,寨中摆设祭桌,桌上酒觞罗列,干百里口诵祭文,众人皆沉浸于哀痛之中。
此时,数名壮汉执觞登台,以酒酹地,悲泣相送,哀声道:“兄兮弟兮,今你先行,我心悲怆,难以言表。昔日共饮,欢声笑语,犹在耳畔。而今一别,阴阳相隔,再难重逢。愿你安息,无忧无愁。此酒寄情,愿你路途平安。”
三合会众兄弟本欲为吴胜送行,然事变突然,周春一手执刀,另一手将乌万失自屋中拽出,推至祭台之前。
众人愕然,不明所以。周春咳嗽两声,怒视乌万失,厉声道:“你速速招来,你都干了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