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暮色已沉,张照寻摸着,此地去三合会营寨甚远,不如先寻个客栈休息,待明日再续行程。
于西港的邻街,有个渔家客栈。店小二见张照灰头土面,袒露上身,误以为是个乞丐,遂作逐客之势,嚷嚷道:“此店已打烊,快走快走。”
张照自布袋中取出一锭银两,问道:“这些够不够?”
店主看见银两,双目骤亮,急趋上前,一把将店小二挤至一旁,躬身谄笑道:“够了,够了。”
说着他挺起身板,厉声道:“还不为客官找一间上房,拿套新衣服去?”
店小二高声应和:“好嘞,客官,您这边请。”遂引张照至二楼。张照刚进屋,便倒头酣睡,鼾声如雷?。
及至次日辰时,张照仍未起床,忽闻楼下人声鼎沸,似有人呼喝道:“你们谁见过此人?”
张照害怕颠地派人抓他,慌忙穿上衣服,自门缝中窥视,但见二个衙役手持画像,四处问询。而画像中人,姿容俊逸,眉如剑锋,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
张照心中暗惊,觉得来者不善,便趁衙役不备,欲自侧门逃走。此时,衙役仍于店中询问,众客官皆摇头摆手。而一旁的店小二凝视画像,略作思索,说道:“官爷,我记得昨夜有个没穿衣服的客官,极像画中之人。”
此时张照轻手轻足,步履蹑然,一只脚已踏出门槛。倘若他坦然自若,或可安然无恙。然其行迹诡秘,如此一来,反倒引得店小二的注意。
他指着张照,大呼道:“官爷,像是那人!”
两个衙役回首一看,见张照要逃,大喝:“那个人莫走!”
张照举止失措,欲要逃跑。衙役们挺矛刺来,张照眼疾手快,转身捉矛,衙役双眸张大,满是惊愕之色,还未及反应,张照已推出双掌,打在他们两人肩上。
二人应声倒地,哎呦大叫起来:“快抓住他。”
此时,远处有一群衙役如飞而至,其中数人手持鸟枪,然此枪较英夷的火器,威力甚小,射程亦短,仅足以猎兽捕鸟而已。张照对此不知,且其肩伤未愈,怕再受枪击之痛,便惊立当场,跪伏于地,不敢稍动。
须臾间,衙役们疾步上前,将张照按倒在地,继而取出绳索,紧紧将他捆了起来。
张照被押到衙门,冯有名见犯人已至,于堂上正襟危坐,他面露愠色,眉头紧蹙,怒目而视,拍案怒喝:“你就是当街行窃,打伤衙役的贼人吗?”
张照初以为自己身犯重罪,适才听县太爷这么一说,反而心中稍安,他不屑道:“我以为我犯了何事,原来是偷盗伤人的小事,那饼钱和药钱我按价赔偿便是了。
此时有个差役上前,在张照身上摸索了半天,取出几块碎银子,复呈于冯有名面前。
冯有名瞪目如铃,手执碎银,细审无误,大呼:“好个贼人,非但窃饼,亦盗银两,此银至少二两,来人,给我重责七十大板!”
张照惊呼:“大人,何以为证此银乃我所盗呢?请大人明查。”
冯有名怒拍堂木,嗔道:“你能盗饼,就能窃银,这银子从何来,还不快快招供。”
张照暗暗思量,这县太爷体态丰腴,形若硕儒,断案不问青红皂白,行事有始无终,恐为一个庸官。思忖片刻之后,他似有对策,便双手伏地,呼道:“大人英明,此银确为我所盗。那日我途经三合会寨前,见其众人忙碌,无暇他顾,我便趁机潜入,窃得碎银若干,全都在这里了,求大人宽恕。”?
冯有名须髯一翘,复击堂木,怒道:“你这刁民,竟敢在本官面前妄言乱语,来人,给我打,看你招不招!”
有数名吏卒近前,他们手执竹板,正欲挥下,忽闻张照高声疾呼:“天地苍茫云飞扬,洪门屹立水中央。三合聚义风云变,四海英豪共一堂。”
冯有名闻之大惊,叫道:“且慢!”遂摆手示意衙役住手。
他眉头紧锁,低首沉吟片许,后轻声施命:“先将此人收监。”
吏卒数人架起张照,穿行数重廊道,至衙门西南一处角落。
迎面走来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班头,他打开铁门,引吏卒至一栅前。待栅门开启,吏卒猛然将张照推了进去。
有一个吏卒讥笑道:“你窃物伤人,又与三合会勾结,我看你印堂发黑,像是个扫把星,你且等着秋后问斩吧!”话音甫毕,他们锁栅门而去,扬长不顾。
张照非但不惧,反暗自窃笑。他寻了一处平地,铺以杂草,卧于其上,不多久便已酣然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哗啦一声,一个吏卒将牢门打开,说道:“你这人倒也心宽,将死之人居然也能安睡,冯大人要提你,怕是你罪大恶极,今日就将你斩了。”
张照迷迷糊糊醒来,他未对吏卒多言,只是看了他一眼,继而昂然步出。
吏卒引其至衙门后宅,此时冯有名正与穆彰阿交谈。张照见冯有名身旁之人亦着官服,顶戴上嵌有硕大颗宝石,单眼花翎摇曳,蓝色官服上绣飞鹤纹样,知其位高权重,遂深深一揖,说道:“不知大人提我至此,有何请教?”
冯有名命吏卒将他身上的锁链解了,张照一拱,说道:“张照谢谢两位大人。”
及至张照锁链尽脱,穆彰阿遽然跃起,半空之中,一记鹰爪功凌厉而下,直取张照。
张照大惊失色,侧身急避,穆彰阿双掌如风,使出双峰贯耳,打得张照身形踉跄,几欲仆地。跟着,穆彰阿五指箕张,单手如盖,猛抓而来,对面双脚一曲,双腿微勾,穆彰阿见状,瞬即缩臂回防。张照此招落空,随即起身,单脚鞭腿疾踢,未曾想到穆彰阿轻轻一拍,立时将此招化解。张照复前推掌,却被穆彰阿一把攥住,紧接着一招封手,张照单手一振,回臂挣脱。
张照抚掌于胸,双眉紧蹙,神色坚毅。旋即运气于丹田,真气自关元穴起,自手少阳三焦经而行,历经一个大周,汇聚于中渚穴周遭。而后,他聚力一掌,猛然击出。穆彰阿亦出掌相迎,只听“嗙”的一声巨响,双掌相交,两人各退数步。
穆彰阿只觉一股寒气自对方掌中涌出,从自己的阳池穴渗入半个身子。待他立定,心下骇然,暗叹此人内力之深厚,实非常人可及。
过了片晌,穆彰阿摆正身姿,嘴角微扬,淡然言道:“能接我穆彰阿十招之人,于江湖之中实乃凤毛麟角。我看你言行举止,绝非寻常的流寇。你说你去三合会偷过东西,我却不信。”
张照虽貌似占了上风,实则被穆彰阿的鹰爪功动了肩部旧创,右臂已然难以再度挥动。张照心知肚明,自己既已吟出那首诗,眼前这官员定是相信他曾去过三合会。而此刻他言称不信,无疑是虚张声势,意图试探而已。
他回道:“官老爷明鉴,我并非窃贼之徒。前些日子,我不幸为三合会周春所擒,如今我是三合会的人。”
穆彰阿轻摆其首,故意说道:“你难道不知三合会皆为叛党吗?若冯大人说句话,你的项上人头恐难保全。”
张照闻言,急忙辩解:“大人有所不知,那日我孤身无依,唯寻得一栖身之所,谋得一餐温饱才是正举。周春擒我又劝我入会,实非我的本愿,我更无反清之心。反观大人英姿飒爽,威严赫赫...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若大人不嫌弃,我愿为大人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穆彰阿闻此,放声大笑,说道:“天地会的那帮余孽对我大清毫无威胁,我又何须将其放在眼中呢?小兄弟你武艺不凡,与三合会那帮叛党为伍岂不是屈才么?既然你有意投效朝廷,那就帮我除去林则徐,如此我便信你。”
张照大惊失色,心中暗想:“又是林则徐!那颠地番鬼亦在寻其麻烦,我此番定要借机探探究竟,看看这林则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回道:“大人,我与林则徐亦有些过节,既然大人有命,此事便交予我去办吧。”
冯有名伸手指着穆彰阿,对张照说:“你这小子真是好运气!你可晓得他是何人?他乃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郭佳大人,乃朝中一品,你若跟了他,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穆彰阿微微一笑,轻轻摆手,说道:“旻宁于羊城施行禁烟之令,林则徐受命禁烟。我身为朝中重臣,与之公然作对实有不便。如今洋人于中国贩卖鸦片,亦能带动经济发展,岂不是好事一桩么?林则徐不明事理,此刻正在承宣大街搅闹。你们说说,我该如何应对?”
冯有名弓身弯腰,满脸堆笑:“大人,我听说林则徐有一个女儿,叫林普晴。不如我派人将其擒来,送给颠地先生,也好挫挫他的锐气。”
张照沉默良久,似在沉思对策,穆彰阿见状,问道:“未知小兄弟有何良策?”
张照恍然回神,回道:“二位大人勿忧,林则徐及其千金之事,属下定当办妥。然则...此番我奉三合会周春之命外出办事,若久久不归,恐引其疑心,故我需返回营寨整顿一番,待明日再来,大人所托之事,我已记下了。”
冯有名摆摆手,不耐烦得说道:“罢了罢了,你且回去,不过刚才郭佳大人说官府不便出门对付林则徐,你可知这话的意思?”
张照默然,唯微微颔首。冯有名召来那些吏卒至前,吩咐他们送张照出府。
见张照离去,冯有名转身对穆彰阿说:“大人,这小子要返回三合会,是否派人跟着,趁机将三合会那帮乱党铲除?”
穆彰阿背手说道:“三合会自两广至香港,窝点众多,达十数处有余,端了一个也无济于事,这小子很狡猾,我们切勿上他的当,如今我们的敌人是林则徐,你多派点人盯着这小子。”
冯有名微微躬身,眼睛眯成一线,口中答是。
此时,冯有名的千金冯慧诗匿于墙后偷听。见几人欲对林则徐的千金林普晴不利,她紧抿朱唇,双眉紧蹙,转身离去。
张照刚才还是阶下囚,未料竟摇身一变成为穆彰阿的手下。那几个吏卒面面相觑,纷纷向他抱拳:“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有个吏卒叫曹世东,即适才在牢房中讥讽张照的那人,他言辞卑恭,状若犬马,趋前而言:“大人面色红润,必是福星高照,前程似锦,日后定能加官进爵。”
张照瞥其一眼,冷哼一声,遂大步迈出县衙。他寻得骏马一匹,直飞奔回了三合会营寨。
入了寨子,张照欲上前禀报,忽见众人围聚寨中。周春见张照归来,心中大喜,即刻迎上前去,不住打量着他。
周春轻抚张照的肩膀说:“张兄弟,你可算回来了,那被囚的兄弟皆已归寨,见你迟迟未归,我以为你遭遇不测,所幸你安然无恙。张兄弟救人有功,我定会和副会长好好的嘉奖你。”
众人围拢上前,有十个汉子跪地磕头,对张照说:“张大哥救我等于水火,此生难以报答救命之恩。”
张照道:“诸位皆年长于我,或有人长我数十岁,我怎敢当你们的大哥呢?”
张照欲上前搀扶,然众人依旧跪地不起。汉子们齐声道:“张大哥犹如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愿称您为大哥。”
周春笑道:“这些人自幼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你救了他们的性命,若你不同意,怕他们宁死也不起来。”
此时张照满面痛苦,捶胸顿足,哀声道:“只可惜吴胜惨遭洋人之手,我未能救其性命,实在有负会主之托。”
众人闻之,半晌无言,周春大惊:“吴胜...死了?”
闻此噩耗,与吴胜交好的兄弟无不痛哭流涕,回想起昔日共饮江湖酒、同闯风雨路的情景,周春对众人朗声道:“吴兄弟为救会中兄弟被洋人杀害,其悲壮可泣,我三合会与番鬼势不两立,誓死为吴兄弟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