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及笄礼,袁九姑娘便是个大姑娘了,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些时日前来提亲的人不少,这回倒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她揶揄四姐姐,如今倒是阿初时不时调笑一下她了。
这一日,几家夫人相约着去那五福寺礼佛。前些时日听说有那游历的侠客在日出之际,有幸看到了那千佛山的“千佛圣光”。有人将此事上报与铭轩帝,让原本十分郁闷的铭轩帝龙颜大悦,直言是祥瑞之兆,天罚定是安然度过,他可以继续安心修仙了。
一时间千佛山往来拜佛之人络绎不绝,香火比往年旺盛了不少。
今日恰逢佛诞,在五福寺内,袁家、梁家、程家、周家、陈家等等汴梁城数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来了,女眷们身边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丫鬟婆子,一时间千佛山最大的寺庙人声鼎沸,檀香扑鼻,香烟袅袅,热闹无比。
袁九娘子挽着薛云初,跟在自己阿娘和大伯母以及段氏、虞氏身后进了殿。
薛云初跪在虞氏身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抬头望着正殿里三尊巨大的,庄严的佛像。
佛祖垂着眼满面慈悲地望着众生,也望着她。
那时她灵魂出窍,无比混乱地穿梭于不同的时间段里,看到的,听到的,她记得一些也忘记了一些。时间无比混乱,叫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但那些不是梦,她知道自己看到了那些在冥冥之中护着自己的人们,是他们阻止了强大而不公的命运,叫自己在那万分之一的几率中寻到了活路,而且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
她满怀感恩地对着佛像叩头,一次又一次,无比虔诚。
待上了香,一行人便出了殿。不巧便在正殿门口遇到了就要进去的梁四娘子一家。
趁着长辈们寒暄的时候,梁四娘子十分欣喜地握住了袁九姑娘的手,一边笑着对着薛云初道:“妹妹竟也来上香,可巧了,这庙里人如此之多,咱们竟在此处遇见了。”
袁九姑娘也笑道:“可不是巧,今日佛诞,合该全汴梁的都来。方才我们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的时候,我七哥就说后头是你们家的马车了。”
梁四娘子道:“你七哥今儿也一同来了?他可是大忙人儿,就他自己陪你们来的?”
薛云初道:“我二哥哥也来了,他们早就拜过菩萨,去外面寻那半月泉水去,还带了水囊,还跟我们说一定要带了回来,说是煮茶最好。”
袁九姑娘道:“我七哥说那泉水好,定是好的,到时候若是寻到了,倒叫他拿出来煮茶,咱们一起尝尝。”
一行人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在一处凉亭坐下,周围熏了艾草,无半点蚊虫。李氏、程氏、段氏、虞氏与梁四娘子的娘高氏坐下来喝茶。婆子们利落地摆出小泥炉茶碾等物件,不消半刻钟时间,水沸了,渐渐便闻到了茶香。
薛云初端着茶,轻轻啜了一口。山间清凉,更有那微风自凉亭外徐徐而来,此处背山面崖,松涛真真,满目所及之处,层峦耸翠,亭子旁的凤尾竹也随着山风轻轻摇曳,石阶青苔,招提红瓦,一时间深绿浅绿掩映着深红明黄,错落有致,满目生机。甚好,甚好。
在她十分自在地欣赏山间美景的时候,不远处的石壁上方一处观景台上,周翼玠看得呆住,手里的扇子都忘记摇了。
那一日在众多姑娘家之中,他只草草看过一眼阿娘想要给她寻来做媳妇的女子,当时觉得确实相貌端丽,媚骨天成。但那日他心不在焉,忙着找借口从宴席上遁走去那花船上喝酒,因此便如同走马观花一般粗粗看过。
今日他随着自己阿娘来礼佛,实则是流年不利,半年挨了人三次闷棍,阿娘寻不到始作俑者,便觉得是他成日里大晚上在外面不归家,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死活拽着他来拜佛驱邪。
原本他十分不耐跟着阿娘与那些官眷们寒暄,带着小厮便百无聊赖地登山而来。
竟不知能遇见她,真是意外之喜。
他在那观景台处,借着地势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端着一杯茶气定神闲地与另外两名女子说着话的薛氏孤女,十分得意地摇着扇子。待过会儿寻个机会叫她看看自己,他这个模样,没有小娘子见了不欢喜的。对了,明儿就得叫阿娘别着急给自己寻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了,这位姑娘甚好,甚好啊!
在他全神贯注盯着薛云初之时,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不防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石头正中他的额头。周翼玠只觉得眼见一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直冲面门,还未作出反应,额头上便咚的一声,一阵剧痛袭来,直疼得他嗷嗷叫,声音穿透了半个山林,将那林中鸟儿都惊飞了不少。
周翼玠的鬼哭狼嚎很快就惊动了坐在凉亭中的一群人,高氏与李氏看去,那人捂着额头蹲在观景台上呜呜哭泣,李氏便差了婆子前去查看。
程氏道:“此处有男子,敏姐儿,你带着瑗姐儿和阿初妹妹在此处候着,我与你大伯母她们去看看。别是谁家小公子摔伤了,也好知会家人一声。”
说罢,便与高氏等几人前去查看。
段氏与虞氏则留在亭子口,探着头不停向上方张望。
过了一会儿,程劬的娘顾氏和程玏的娘梁氏也在自家儿子的陪同之下走到了此处。
梁氏道:“好香,也不知是什么茶?哪家这么好的手艺,正巧走得口渴了,倒叫咱们也尝尝。”
她是个爽利人,还未见人,那声音便已先行到了人的耳中。段氏和虞氏自然是认得两位夫人,虽说不熟,但这汴梁城中,谁知道以热心快肠出名的梁氏呢?
段氏笑道:“原来是程家夫人,方才袁九姑娘的娘才出了亭子,你们就到了。真是缘分,快坐下饮茶,她们一会儿就回来,也好一同叙叙旧。”
在两边的长辈们见过礼之后,程劬与程玏连忙向着二位夫人行礼,薛云初便也与袁九姑娘和梁四姑娘向几人行了礼。
梁氏是梁四姑娘还未出服的姑姑,梁四姑娘见了她,也便十分恭敬地叫了声:“姑姑。”
程玏的小厮立在远处,手里抱着水囊,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主子。
程玏道:“阿娘,不如你们在此处坐着歇息,我与阿玏哥哥去寻那泉水,儿子保证那水极好,装了回来给阿娘煮茶吃!”
程劬则微笑着站在一旁,饶是不说一句话,也叫袁九姑娘十分不自在:怎么每回来拜佛都能遇上,弄的她都有些尴尬了。
她面上不显,也学着薛云初那般只做个哑巴微微笑着,倒是梁四娘子道:“怎么你们也去取那泉水吗?想来那泉水着实是好的。”
梁氏满脸慈爱,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梁四娘子的手,好奇望着段氏地道:“噢?你们也去取了泉水?”
段氏道:“是我那不着调的二儿子,他早早就听袁家七哥儿说了那什么半月泉,今日来五福寺,非要央着袁家七哥儿去取那泉水呢!”
顾氏掩口笑道:“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倒是比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会享受,知道这么个好水,要取回来煮茶,便由着他们去吧,叫小厮跟紧些便是了。”
程劬道:“阿娘放心,我跟着阿玏,不会有事的。”说着环视诸位夫人一圈,扫到娴静温和的袁九姑娘时,微笑便从嘴边蔓延到整张脸。
正说这话,李氏与高氏一行前去查看的人便返回来,与她们一齐回来的,还有梁四娘子的三哥哥,梁昀瑾。
梁昀瑾高出程劬和程玏不少,肩宽腿长的,站在人群里十分显眼,他走过来向几位夫人行了礼,便立在一旁。
程氏见了梁氏和顾氏,自是十分高兴,几人自然又是一场寒暄。
梁四姑娘看到自家兄长在几个哥儿中着实品貌出众,心里自是十分骄傲,开心地道:“三哥,袁家七哥和虞家二哥都去寻那半月泉了,你也帮我取些回来煮茶呗!”
高氏和梁昀瑾都十分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待众人坐定,段氏这才问道:“可看清楚了?谁家的小公子?伤得如何了?”
高氏喝了虞氏递过来的茶,道了谢,这才说道:“是周太傅家的小儿子,周翼玠,额头上一个大包,有鸡蛋那么大,真真的吓人。”
说完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程氏道:“那周家三公子不知道怎的被山上飞下来一块石头击中了额头,当时就疼得站不起来了。他也只带了一个小厮,真是……”太不凑巧了。
李氏在认出周翼玠的时候,就马上差了一个腿脚灵便的粗实婆子下山去通知周翼玠的娘杨氏,估摸着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将那倒霉孩子抬下去了。
程玏等得十分着急,抓耳挠腮了好半晌,终于等几位夫人感叹完周翼玠的无妄之灾,便扑过去对着大程氏道:“阿娘!阿娘我可以去寻那泉水了吧?再不去天都要黑了!”
梁氏只得用手指点着程玏的额头道:“你呀!去吧,跟个皮猴子一般,别在这里扰几位婶子和妹妹们的清静。”
随后转身对着程劬道:“劬哥儿,你也管管他,别由着他胡天胡地的,啊,好孩子,快去吧。”
程劬躬身称是,便被那程玏拖着要走,梁昀瑾也拱手道:“阿娘,我也一同去,便不在此处扰各位婶子喝茶聊天了。”
几人上山之时,看到杨氏满脸愠怒地坐在滑竿儿上,前头是额头上包成粽子,躺在滑竿儿上不停哀嚎的周翼玠。那惨状看得程玏直吸凉气,看着杨氏满脸怒火,他也不敢上前去慰问伤者。
梁昀瑾双手背在背后,望着在滑竿儿上不住扭动的周翼玠,后槽牙咬了咬,十分风轻云淡地往前走了。
不管他在看谁,是看四妹妹,还是在看薛姑娘,亦或是袁九姑娘,那眼神作态,活脱脱一个浪荡淫邪,看得他泥人一般的性子,今日亦十分恼怒。
自古女子艰难,这登徒子还一副要做坏事的模样,若毁了人清誉,与谋人性命何异?
所以他出手了,快准而不狠,若不是他还惜着力,那周翼玠今日根本就没机会叫出来。
他最好记得今日觊觎闺阁在室女落得什么下场,不然若有下回,叫他更好看。
隐光寺。
袁无错叩了叩庙门上生着绿锈的铜环,开门的便是那忘尘方丈。
袁无错道:“方丈好,别来无恙?”
老方丈从那垂须白眉下细细看了看,眼睛里亮了一下,道:“原来是贵客,施主请。”便将袁无错和虞晚苼让进了殿内。
同上回一样,店内虽破旧些,但十分干净,地面扫得一尘不染,木桌上干干净净连个供果也无,香炉下也没有洒落的香灰,佛像的金漆虽略有些脱落,但依旧庄严慈悲。
二人接过方丈递过来的水,虞晚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行了个礼道:“确实是好水,弟子在此谢过方丈,不知可否让弟子看看那泉?”方丈笑呵呵地道:“施主随我来。”
庙小,几步便到了后院。
忘恨便在那菜畦之中,在六月初的骄阳下,露着一只膀子,挥着锄头在锄地。
见有人来了,他用一张汗巾擦着汗,回过头来看。
“阿弥陀佛,袁大人来了。”忘恨一见袁无错,便放下了锄头,从菜畦里走了出来。
他赤着脚,脚底板和脚趾缝里都是泥,身上的僧袍都叫汗水湿透了。示意袁无错二人稍微等一阵之后,便拿着那半个葫芦锯成的舀子从水缸里舀水给自己冲洗起来。
虞晚莱在那竹筒尽头的石壁处仔细观摩着泉水从何而来,并未注意到这一阵动静。
不多时忘恨和尚便收拾爽利了,拿着一个粗陶的茶壶,用忘尘师父刚刚煮好的泉水准备泡茶。
袁无错道:“且慢,今日我带了登门礼的。”便拿出来那雨前龙井以及一方红茶砖。
忘恨和尚十分从善如流地将那雨前龙井取了一撮放进粗陶壶中,冲入沸水。静候了一阵之后,这才将那青绿中泛着嫩黄的茶水倒在了粗瓷杯里。
袁无错端起茶来,细细品了一阵,再一口接一口地喝完,龙井的醇香和泉水的甘甜在颊齿间萦绕,回甘无穷。虞晚莱觉得有些烫,只小嘬一口,向他二人告罪一声,便去用他那水囊装水去了。
袁无错见忘恨和尚不似从前那般瘦削,看起来整个人舒展了不少,也精神了很多。眼眸里不再是死寂沉沉的颜色,而是带了些生机和喜悦,心里倒是十分安慰。
忘恨和尚看着他道:“袁大人是否看贫僧与以往不同了?”
袁无错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都快两个月了,忘恨法师的确与从前有脱胎换骨之别。”
忘恨和尚笑道:“自那桩事了了,我便如同打通九曲七窍,入夜沾枕便睡,天明即醒,闲时随师父打坐念经,侍弄这院中菜蔬,顿觉通身舒泰,无半点凡尘俗事挂于心头。”
袁无错道:“那何岳笙要秋后才能问斩,忘恨法师便已经放下了,倒叫袁某有些意外。”
忘恨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道:“贫僧已尽生平之力,其余结果便凭天道行之。至于他有何结果,不是贫僧可以妄断的。世人因果皆有定数,否则不会留贫僧一命存于人世。”他又为袁无错倒了一杯茶,继续道:“何况,这多的几十年,便都是上苍裤子,吾等自当珍惜,为这苍生,已有数之寿,造无穷之福。”
袁无错心有戚戚,十分敬佩地冲忘恨和尚拱了拱手,端起茶杯慢慢喝起来。
虞晚莱装满了四个水囊,十分满足,走过来将那已经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道:“法师,这泉水着实好,甘甜清冽,宝寺可以广而告之,方可吸引香客啊!”
忘恨和尚笑道:“客至有缘人,又何须躬身邀之?”
袁无错就是那有缘人,他无意间走进这庙宇,那位女施主又无意间救了他,才叫他解开这十几年在心中挥之不去的心结,叫他父母亲和弟妹的冤屈得见天日。
袁无错带着虞晚莱预备离去之时,遇到了也是前来取泉水的程劬、程玏和梁昀瑾。
寺门才打开,程玏一看到要踏出来的袁无错,便十分高兴地挥手道:“七哥!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