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卿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六扇门。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啪地打开,慢悠悠地扇着风。梅将离全然没了方才两刀砸碎地面的气势,步伐僵硬,唯唯诺诺,不敢与裴长卿对视。
看来是知道身份了。顾舒崖心中如何想的不得而知,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一声不吭。
沈凡安黑纱下的脸也面色沉沉,不发一语。
路上许多捕快倒是频频侧目,瞧着这一行古怪的人。
尤其打量着裴长卿,心想究竟是什么爷能叫两位捕头出动见面。
裴长卿笑吟吟的,不知在憋什么坏水。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样貌普通的男子,正是易容过后的李四。她目光扫过众人,露出微笑,道:“梅捕头,这位……”
梅将离微微点了点头。周围还有不少捕快在看,她强撑着镇定表情。
李四正要说话,就听裴长卿慢悠悠地道:“本公子姓伍,叫我伍公子就行。我是来报官的,可没什么其他的心思啊?外面那群人惹的乱子,不关我事。”
他又再次强调了一遍:“我就是来报官的。”
听了这话,李四便知道裴长卿是打定主意要伪装身份到底了。
别管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说我是路过的伍公子,那我就只是伍公子。李四再次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裴长卿,皇长子,却始终是个充满谜团的存在。
外人对他的印象除了“疯病”“长子”以外,再没有什么。这位皇子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事,只是一直待在深宫之中,宣平帝也从未表示过什么。
太子之位事关国本,将一个疯子立为太子显然有些离谱,但始终悬而未决,更容易叫群臣站队、掀起夺嫡之乱。
要么仔细按照储君培养,要么早早表明态度,打压裴长卿而选其他皇子立储,这才是正常反应。但话又说回来,宣平帝若只是个正常水平的国君,大齐也不会有今日。
李四心中有着许多打算。不管她要怎么试探裴长卿,终究得顾忌裴长卿身边的禁军,以及……
顾舒崖。不知怎么,竟来了金陵。李四没想到,梅将离竟然和顾舒崖还有层关系……
这思考速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李四转身抬手示意,道:“那请进内堂详谈吧。”外边人多眼杂,不是好说话的地方。
梅将离紧张得脸色发白:“我……公子有何要事,与我说便好。”
顾舒崖眼观鼻鼻观心,不着痕迹地退后,试图趁机离场。
然而裴长卿轻笑一声,道:“这位顾捕头不留下来吗?听说你也算是名捕啊。”
“公子说笑了。”梅将离接收到顾舒崖的眼神暗示,纵然心虚害怕,也不得不挺身而出,“凉州才是顾总捕的辖地,在金陵办案,得先上报才行……这不合规矩。”
顾舒崖已经顾不得体面了,他飞速后退,快要退出此地。
然而裴长卿大叫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因为那个小贼都遭了袭击,为了我的人身安全着想,还不能多找一个有实力的总捕帮忙吗?老沈!先试试他的武功,我想看。”
话音刚落,沈凡安不得不动了。他一个冲刺,逼近顾舒崖身边,伸手去抓顾舒崖肩膀,顾舒崖心中有一百句脏话要骂,反手打开。
眨眼间,两人便赤手空拳地动了几招。除了裴长卿之外的人都惊呆了。
李四和梅将离没想到裴长卿竟然这么对顾舒崖感兴趣。
其余捕快不知裴长卿身份,惊讶于他的胆大,又看捕头的反应,便知道这公子只怕来头不小。但更牵动他们心神的,还是正交锋着的两人。
沈凡安右手被一击卸了劲,变换方向,直取顾舒崖手腕,顾舒崖顺势一带,沈凡安的手擦过他身侧,两人你来我往,都没拔出刀,就这么空手对打。越是交手,顾舒崖越是疑虑。
层层黑纱之下,对面这人似乎正注视着他,目光如炬。
一股异样爬上他心头。
梅将离想叫停,但裴长卿兴致正盛,她又怎敢开口。
李四还在想裴长卿种种举动的理由,其余捕快没心没肺地开始大声叫好。
……一群没素养的家伙!
如果不是在金陵,换他的下属这样,个个都得被训一顿,扣工资!顾舒崖咬牙切齿,依然没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眼神更加锐利些许。
裴长卿只带了一人,这一人必定是宫廷之中顶级高手,顾舒崖没有赢的可能。事实上,对方显然也一直有在收着劲,两人才能有来有回。
感受着裴长卿兴味的注视,顾舒崖心中默默爆了句粗口。
不能任由裴长卿揉捏捉弄,他得想办法获取主动才行。
他略微放缓了攻势,对方果真抓住这一时机,右手并指如剑,直点顾舒崖胸口大穴。
顾舒崖抓住机会,不退反进,以身体直直迎向对方手指,右臂迅速抬起,用力挥向沈凡安面门。
梅将离“啊”的叫出了声。周围捕快们也爆发出一阵喧闹。
这一招又快又急,沈凡安躲闪不及。
咚咚两声,沈凡安手指刺在顾舒崖肩膀的同时,顾舒崖也击飞了他的斗笠,露出其下面容。
方才他注意到沈凡安始终警惕地不让斗笠落下,便抓准这弱点,想要一击得胜,迫使打斗停止。
顾舒崖抬起头,双眸微微睁大。
斗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的目光对上沈凡安的。
霎时间静得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空气都停止流动。
顾舒崖后退一步,被点中的胸口传来阵阵钝痛,右臂则是尖锐的刺痛。
沈凡安放下手,双眸漆黑无底,静静注视着他。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远去了。
这瞬间的怔松、无声的叹息、复杂的凝望,好似瞬间有数年光阴悄悄划过,明明春日阳光正好,耳边却仿佛又刮起了凛冽的寒风。
如此微妙,如此厚重,如此看似平静水面之下暗涛汹涌刻骨铭心——哪怕是最无知、最懵懂的孩童,也能从中感受到某些不可言说的、欲说还休的、物是人非的迷茫与错愕。
众人察觉异样,皆屏住呼吸,表情复杂难言。梅将离困惑地看向沈凡安,确信自己不知道顾舒崖有过这样一个熟人。
裴长卿转头看着顾舒崖,又看看沈凡安,着重盯着沈凡安,仿佛这个护卫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他又看向顾舒崖,嘴唇微张,发出一声无声的“嚯”。
很难形容顾舒崖是什么表情,还是冷着脸,只是僵硬不已,搭在刀柄上的右手微微颤动着。
沈凡安看着他的右臂,又看向他被自己点中的胸口。
他道:“你的武功长进很多。但刚才那招很险。如果是真刀实枪,你胸口被刺穿,也要打伤对手么?”
顾舒崖缓缓道:“不劳费心。”
若说有什么比故人相见更加吸引人、更具有戏剧性、更具张力、更叫人心绪复杂,大为震撼——
那大抵是一向冷面冷心,从不动容的人,突然开口,声音却微微有些颤音。
“……”
那一瞬间,裴长卿心中发现新玩具的乐趣突然消失。
什么“物是人非事事休”“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若只如初见”“江湖夜雨十年灯”,应景而生,仿佛泥头车贴脸,骨碌碌滚了一个又一个来回,把他原本精心打算的绝妙规划压成一滩不可名状,浓缩成一句:
“卧槽。”
梅将离听裴长卿脱口而出,下意识道:“您说什么?”
裴长卿扇子都没拿住,一跃而起,捡起斗笠丢给沈凡安,一把扯住他肩膀:
“我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一步来啊老沈走了两位捕头下次再见!报官什么的也不着急,不着急!”
沈凡安快步跟上裴长卿的步伐,转身离开。顾舒崖盯着他的背影,耳边蓦然传来叮叮几声论坛提醒,目光似有千百种情绪,最终化为虚无。
裴长卿扯着沈凡安迅速离开,上了马车,直往住处前去。
他双腿岔开,手撑在下巴上,露出深沉而仿佛在思考人生的表情。
玩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