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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靖朝,土地是可以自由租赁买卖的。若是在吴县,买断一亩旱田要十五两银子,一个壮劳力不投机取巧,不养家糊口,勒紧裤腰带攒上一年银钱,才能买上一亩地。

若是买上十亩地,一年单靠卖粮食,一家三四口人不用外出做工也可吃穿不愁,富不了也穷不死。

若是买上二十亩地,不仅老一辈活得体面,还可保子孙生活无忧,只管念书科举,更上一层楼。

像荣城这样产不了多少粮食的田地,应该是卖不上超过十两的高价。

想要做什么,手里都不能缺银钱。

吴岁晚离开吴县时,就存了小心思,没打算再回去。她带上了所有值钱的物件,也只有两个小箱子。

一个箱子是衣裳首饰,一个箱子是笔迹不成型的书信。

一个是以后能够活着的小小倚仗,一个是从前努力做梦的大大美好。

她没想再把那一箱子书信给沈长戈看,她只是心疼往昔的自己,只是舍不得三年里每一个窃喜盼望的心情。

她想着,再留一段时日吧,为了天真无辜的吴岁晚。

再说那一箱子衣裙首饰,衣裳是不值钱的,首饰里最贵的那只并蒂莲发钗,已经摔出了裂纹,五两都不值了。

整个妆奁划拉个底朝天,也就能卖上五六十两,买不了房,也置不了地。想要顶门立户,又是在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一个大男人都不容易,对于她这种被丢弃的女人更是难于登天。

大靖朝很少有再嫁之妇,寥寥几个,也是因为女人的娘家足够强势气派,也需要她的婆家足够宽容厚道。

很多要脸面的人家,女儿在婆家待不下去,就会寻个名头送到庵堂里,还有直接用了阴私手段,说她暴病身亡的。

即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家,女儿在婆家受了多大委屈,也都是劝和不劝离。稍稍有点势力,假装闹一闹,也不敢实准得罪了婆家人。

因为出嫁女的活路,她的男人不给,娘家人也不愿意给,看热闹的人更不会给。

人言可畏,如风刀霜剑,很多女人挺过了男人的无情,挺过了婆家人的无义,也挺过了娘家人的无心,却都挺不过人世间的流言蜚语,步步紧逼。

在大靖朝的男女老少看来,女人的贞洁比她的命还重要。

既然跟了这个男人,便一辈子都是他的女人,死了也是冠着他姓氏的鬼魂。

吴岁晚想,若是沈契没了,以沈长戈对她的厌恶,以及对待外面女人的痴情,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大麻烦,一定会使用更加恶劣的手段驱赶她离开沈家。

好像没有活路呢!

像吴岁晚如此境况,婆家不容,娘家不留,换了别的女人,早就寻死觅活了。

但吴岁晚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有一点点丧气的念头冒出来,她母亲芳芳挂在杨家村大槐树上的尸体,就在她眼前悠悠荡荡。

她发过誓的,她要比母亲勇敢,要比母亲活得漂亮。

“晚姐姐,你看啥呢?”

在官道旁休息了两刻钟,沈契服了药,吃了点干粮,恐怕耽误行程,张罗着出发。兰溪转身去找大少奶奶,却发现她站在田间地头,朝远处张望,神情很是放松,充满了期冀。

兰溪不由得站在吴岁晚身侧,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见成片的庄稼,啥也没有啊!

“晚姐姐,你看见什么好玩的啦?”

兰溪翘着脚,晃着脑袋,四下乱瞟,惹得吴岁晚呵呵笑道:“傻丫头,什么都没有!”

“啥都没有,你看啥呢?还看的那么开心!”

“良田成片,多好看呐!”

兰溪更不懂了:“那玩意儿有啥好看的?到处都是,也不稀奇呀!”

吴岁晚轻声道:“我喜欢田地,喜欢庄稼!”

兰溪更惊讶了:“晚姐姐可是吴家的小姐,应该喜欢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怎么会喜欢田地和庄稼?”

吴岁晚俏皮道:“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是好看,可是不能吃啊!”

“啊?”

兰溪嘟囔:“这话说的,好像晚姐姐挨过饿似的。”

吴岁晚没有多加解释,只是淡淡一笑,招呼兰溪上马车赶路。

她的确是挨过饿的。

外祖母在儿子成亲以后就将家底都交了出去,以至芳芳怀了孕,回到村子里能寻到一个破屋子住下来都已经很不错了。

没有田地,就只能外出做工,赚银钱买粮食,外祖母拖着年迈的身体扛下了所有重担,也只能勉强糊口。

只是,她母亲芳芳精神不大正常,不但做不了工,时常疯狂打骂孩子,就是一两天不吃饭,也不知道饿。

她不会做人母亲,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然也管不了年幼的吴岁晚,不懂事的孩子就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等到吴岁晚稍大一点,家里的吃食更不够用了。在她六岁以前,从来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感觉。六岁以后,她会上山里寻吃食,也会帮有田地的人家做体力活,别人是不会给她工钱的,但会给她分点粗粮饼子。

那时候,吴岁晚再累再饿,也会把饼子揣回家,分给芳芳一半。

也是在那个时候,吴岁晚才知道,原来小小的她经常肚子疼,不是得病了,只是饿狠了。

挨饿的滋味很难受,吃饱的感觉很舒适。小小的吴岁晚,第一个梦想就是当一个地主婆,每一天每一顿都能吃饱饭,可以出力气给自己干活,怎么干都不会嫌累。

或许是遭夫君驱赶,被娘家丢弃,四处无着落的感觉,与从前挨饿的时候太相像。也或许是看见粮食静待收割的沉甸甸,记起了在地里刨食,付出力气就能吃饱饭的小小满足。

吴岁晚重燃了希望,捡起了力量。

她想,能吃饱饭,能喘口气,就能活着,就没有太糟糕,就有希望能过好。

她刚刚十七岁啊!

今天不好,还有明天,今年不好,还有明年。她要活到七十岁,八十岁,她要让外祖母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她越活越漂亮。

她要让母亲芳芳知道,女人最大的错误,不是随便跟了哪个男人,不是生了一个女儿,不是做了丑事,丢了祖宗八辈的脸面。她最大的错误,是轻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傍晚,吴岁晚带着沈家老夫妻,兰溪,一个车夫,两个家丁,两个护卫,踏进了荣城,敲响了广威将军府的大门。

魏王在众多兄弟中所受封地最大,却不是最好的,荣城气候严寒,一年一季庄稼,人烟稀少,荒凉贫瘠。

没有代王的平城沃土绵延,兵强马壮。也没有齐王的顺城商贾云集,富可敌国。只比常年战乱的陈王的历城稍强一点,没有食不果腹和流离失所,就是穷的安全又踏实。

但荣城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是与北金隔江相望的希城的军事供给要地。北可抵挡北金和平城的代王,南可抵挡西疆和历城的陈王。

所以,即使魏王不趁着朝廷大半兵力抵挡西疆进犯之时,集兵攻京城,老皇帝也会为了让皇太孙顺利继位先拿魏王开刀。

魏王的造反可以说是逼不得已,皇权更替之际,你不愿意抢皇位,别人还要抢,魏王的母家实力和所占之地,注定了他是第一个被除掉的藩王。

皇太孙的亲舅舅高思翰带着四万人马,只用了半个月就攻下荣城,并且奉皇帝陛下之命,驻守此地。

稍有眼光的人都看得明白,皇帝陛下是让高思翰辖制北面的代王,因为除了已经被砍了头的魏王,也只有代王蓄养了两万私兵。而这两万之数只是明面上的,真正有多少,皇帝陛下还没摸出个准头。

皇太孙继位之路,坎坷遥迢,也不知道老皇帝还能陪着走多远?

大靖兵马驻守荣城,正中沈长戈下怀,天高皇帝远,无人识得韩婵,他们可以在这里光明正大做夫妻。

沈长戈对韩婵掏心掏肺,予取予求,短短几个月,广威将军宠妻无度的名声就在荣城传开了。

就像今日,太阳已经落山,大雪飘飞,韩婵要吃糖葫芦就必须吃到嘴。下人买的还不行,自家厨房做的也不行,偏要让沈长戈亲自去买才好吃。

沈长戈第一趟出去,没买回来,天寒地冻收摊早,也属正常。韩婵便扭着小蛮腰指着沈长戈的鼻子骂他没用,骂着骂着自己还哭起来,哪里像没吃着糖葫芦啊,好像是谁偷拿了她半条命似的。

韩婵一哭,沈长戈再不耐烦,也觉得是自己错了,毫不犹豫地又跑了出去。天冷路滑,也不知疲倦,四处打听谁家做糖葫芦,追到别人家里,求爷爷告奶奶又花了大价钱,现做一串出来。

女人作,男人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老天爷都对此不忍直视。

沈长戈出门买糖葫芦,三宝留在府中守着韩夫人,一有吩咐就要马上去办。

若是怠慢片刻,惹了这妖精生气,他还要被沈长戈骂一顿。他与主子的关系再不似从前亲密,想起来心里都难受得不行。

三宝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哀声叹气。他永远不懂这种情趣,他永远也不想懂这种有消停日子不过,偏要搅和的鸡犬不宁的情趣。

若是他以后娶了婆娘,也是这般没断奶似的模样,他就卯足了力气,朝她的小俊脸,呱呱呱扇两个大耳雷子,看她还怎么作妖?能过就过,不能过赶紧分!

沈家老夫妻带着吴岁晚来到荣城,三宝是又惊又喜,总算来人了,吃了迷魂药的沈长戈,迫切地需要拯救!

这将军府中只有韩婵一个主子,那是窜上天也没有人敢拦着,从今以后,有了公婆在上,看她还怎么蹦哒。再作得狠了,于老爷和老夫人跟前撒野,他不信沈长戈还看不清那妖精的真面目,早点分才好!

“老爷,老夫人,夫人,快快,屋里来……冷了吧?”

“进屋先喝杯热茶,餐食马上就好,将军也很快就回来了,见老爷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三宝在前方引路,热情得过火,一边与沈契等人闲话,一边扬声吩咐其他奴才:“快快,告诉厨房大师傅,赶紧爬起来架火烧水炒菜。老爷,老夫人和夫人来了,都小心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