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宜园倒也不完全算皇家园林,实则仅圈定芙蓉园这一处。可仅是这一处,就已占据半个四宜园。要不说京中官眷都得赏脸来呢,能求得芙蓉园作为品香赏菊处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脸面。
再细细品味一番,这场诗会主家说到底就仅是林尽染。品香会?说到底不还是林府的产业,而那位元瑶姑娘至今还未过门,许是替林尽染看管生意,这在官眷圈中皆是心照不宣的事。
原先圣上口谕是允他邀请翰林学子,可他当下邀请的是谁?两位皇子,两位翰林供奉,尚书令府的大公子,及其他各府公子。西岸可也都是各府官眷,那可是随时能在朝中权贵身侧吹耳旁风的人。若告他个结党营私,料来也并不为过。
至于说告发,谁去告发,谁又敢告?且不论御史台当下究竟是何人做主。此事既已众所周知,御榻上那位能不知晓?如此还能借他芙蓉园一用,这林尽染的恩宠怕是无人能与之比肩。
京中很难有藏得住的秘辛。芙蓉园内无疑是汇聚着当下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日后朝廷的新贵。然莫说是未被邀请大户人家的姑娘,即便是各家公子,皆也纷至沓来,这是嗅到味儿了。只是未敢靠近侍卫把守的大门而已。
话说西岸,倒不似寻常三五成群,拉着熟稔的闺友闲叙攀谈,纷纷以桌案上的香水为中心,团团包围。
“前些时日,二嫂与杨夫人定下几瓶兰花香水,还特意送予妹妹一瓶,实在喜不自胜。”
二皇妃仍在品闻这时令的菊花香,听罢浅浅一笑,“彼时积善寺的兰花正盛。可花开花谢,因果循环,终有败落之际。吾于心不忍,遂与杨夫人商议,以此制配兰花香水。”
“这兰花香水里用的可是阳春秋色?妹妹先深谢二嫂心意。”
三皇妃所言倒是令在场的官眷俱是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阳春秋色已算是蕙兰中的上品,本就有‘蕙质兰心’之意,粗浅听来是极好的。可蕙兰是在春季盛开,前阵子又怎会有呢?众人皆知,香水皆是新鲜花卉所制。干花虽亦可,但所用数量得是数倍。若是当下采买大量蕙兰的干花,怕是真得应一句挥金如土。三皇妃的一句话可是给二皇子与二皇妃扣上一顶奢靡的大帽。
可二皇子与三皇子素来不和,三皇妃当众发难也算不得甚。可京中唯一懂制配香水的仅有林府,当下总不能跨过石桥,去寻那位林御史问个清楚。
“元瑶,前些日子你至账房暂且支些银两,命人去东市采买兰花,可是为二皇妃制配香水?”李时安心思机敏,反应极快,先问向一旁的元瑶。
语音不响,可在当下颇为尴尬、静谧的氛围中,能令在场官眷皆听得清楚。
元瑶心领神会,笑言道,“是,二皇妃与杨夫人商议后的翌日,就已着手筹备。彼时兰花开的正盛,若要得花败还需些时日。只得先去东市采买些新鲜花卉。唯恐制配香水时花瓣不足,又采买些干花,由此才会有些许阳春秋色的香气。”
李时安嘴角含笑,“三皇妃果真蕙质兰心,心思细腻,与二皇妃所赠的兰花香水相得益彰。”
三皇妃闻言也只能浅浅一笑,未有为难。
‘翌日’、‘花败还需些时日’、‘东市采买’、‘唯恐不足’,啧啧,这一个个关键的词汇,既显得杨湜绾与元瑶对二皇妃交代之事极为看重,李时安补充所言又未开罪三皇妃,反倒借蕙兰之寓意夸赞一番,同时又将香水的层次拔高几分。
三言两语便能巧妙化解这次的发难,林御史的这两位夫人可当真不简单!二皇妃抿着薄唇,如是思忖,只手中仍在摆弄着长案上的香水。
不过是一段小插曲,各府女眷还是将心思又挪回至香水本身。
“夏令时,杨夫人办的那回品香会,芙蓉香水幽香淡雅,沁人心脾,可还有多的?”
“是极,桃花香也甚合妾身心意。”
······
这一声声莺歌燕语,俨然是将品香会拉回正轨。不过偶也有三五成群的官眷会扯些长安城里的趣事。
韦晟之母顾氏与韦氏闲谈说起,“妹妹,听说前几日皇城外,巡防营惩戒了一名犯夜之徒。”
林明德禁足府中,听说是有缠疾,具体是何疾病也未曾说起,只道是吏部铨选应是无望参加。可二人终归还是妯娌,顾氏纵使有心调侃,当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开罪,毕竟林靖澄眼下仍是尚书令。至于上回?若非韦氏阴阳怪气,顾氏又怎会以怨报怨呢。
“于我有何干系。”韦氏显然因次子明德之事而忧心,哪还有神思关切此等小事。
可顾氏显然未有止言的意思,左右环顾后,侧身在韦氏耳边轻语道,“妹妹,你竟不知?犯夜者,正是明礼先前的书童,清风。”
“你说何人?”韦氏险些惊叫出声,见未有引得其他官眷的注目,又低声问询道,“真是清风?”
“阿翁亲口说予晟儿听的,还能有假?”顾氏凝滞片刻后,语音听来有些颤抖,“杖打二十,可真是丝毫未有留情,血、肉、衣袍都粘成一片。”
韦氏的眸色有些闪烁,听嫂嫂这般说来可真是有些瘆人。
两位夫人身后不远立有一对主仆,只听得喃喃细语道,“小姐,如此听来,实在可怖,要不还是去品香罢。”
“别怕,再听上片刻。”
只闻顾氏低声道,“清风似是犯了癔症,左右都未曾听见那数百鼓声。似是从务本坊而出,要往平康坊而去,嘴里一直念叨着明礼,真是个可怜人。早前听明德说起,清风当真已被赶出林府?”
原清风那日从明月居出来后,也顾不得生死,偏往务本坊而去。一路上,关于自家公子的消息也愈发地多起来,的确与明月居的掌柜说的一般无二。
浑浑噩噩地走到务本坊,敲响林府的大门,可纵使下人识辨出是大公子的书童清风,依旧是将他推出府,不予通传。
清风无奈只得在府门外守候,彼时正值林明礼禁足,苦等良久,林府也未有丝毫的动静。
‘安乐居萧墙上的诗越品越有滋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确当浮一大白。’
‘林御史自诩谪仙临世,某看,丝毫不为过。’
······
府前过往车架、人流直至宵禁前都不曾停歇,直至关门鼓声‘咚咚咚’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似是将清风从无尽的深渊中唤醒。
“是极,是极。安乐居内若有林御史的诗词,公子定会前往,清风只需去安乐居大门外等候就好。”
清风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慌忙站立。可久坐之下又这般匆忙起身,脑袋顿感眩晕,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清风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踩着鼓点步履蹒跚地迈出务本坊。
‘兄台,已近宵禁的时辰,万不可出坊呐。’
清风未曾理会一路上的好心人提醒,嘴唇嗫嚅着,“公子定不会舍下清风,定不会舍下清风······”
鼓声骤停,坊门紧闭。
巡防营卫队将将从朱雀大街而出,就迎上看似得了‘癔症’的清风。二十杖击,未有留情。
幽寂的街道上只听得‘啪啪啪’的声响,清风疼的指甲几是嵌入地里,可依旧忍着剧痛向平康坊爬去,直至彻底晕厥······
可一个书童的生死又有何干系呢?
韦氏眼底原是些许惊诧和惧意,片刻后倏然平静,幽幽道,“明礼心善,从府中支了些银两赠予清风,遣他回家,好生度日。未曾想,清风仍是难舍旧情。实在可惜!”
顾氏听得韦氏这番话不禁蹙眉,此言莫不是说林明礼与清风之间仍是纠缠不清?当初象姑馆之事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眼下婚事将近,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罢?
书童一物,可有可无。譬如韦晟就并未有过书童,但其父韦俨就曾拥有,只不过及冠前就早早被韦太师遣离,这等往事,顾氏倒是心中有谱。可林明礼及冠已久,清风仍伴在左右,早已惹来非议,莫不是······
只是刚起这个念头,顾氏心中就已连连否定,巡防营仅听陛下调遣,林尚书哪有这能耐,况且那小书童的确是犯了禁令。不过是巧合,巧合······
韦氏与顾氏这对妯娌说话间,身后那对主仆已无声无息的悄然离去。
未多时,侍女拿着一张纸条,远远地向侍卫行了万福,柔声道,“侍卫大哥,奴婢奉自家小姐之命,有要事告知二位殿下,可否行个方便?”
西岸皆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官眷,侍卫自然不敢懈怠,“敢问姑娘是何府的女眷?”
“纸条上有落款,二位皇子一看便知。”
侍卫半信半疑,迟怔片刻,仍是应承下来。
侍女见状,欠身一礼,将纸条放在路边的石块上,又摸出数十文钱压住,遂行色匆匆离去。
“按小姐的意思,已将纸条送去了。”
那小姐浅浅一笑,未有言语,只杏眼透着轻纱,向对岸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