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蔺及冠后,决定搬出丞相府。
在云湄河对岸划出一方天地,与关了自己二十年的府邸短距离分隔。
公子府初建时,有一棵病死的桃树,让工匠觉得为难。
那时是春天,万物盛开的季节。
慕蔺站在树下,举头望着光秃秃的枝桠,觉得自己就像这棵病树一般,屹立不倒,但已无生机。
后来陆婉儿住进了北苑,她对这棵怎么也救不活的病树格外上心。
施肥,浇水,刷漆保暖,日日如此。
慕蔺常常站在储玉居二楼的窗前,望见她忙碌的身影。
手里攥着的,是她写给自己的情诗。
陆婉儿,不是她的真名。
但她却像自己这个假名字一样,温婉娴雅,恬静得像长姐留下来的文心兰。
那是姐夫从南方带来的几颗种子,长姐把它种在花盆里,她走后,便交给了慕蔺照管。
文心兰很美,也很娇气,花期很短,在大北这样严寒的地方,最难养。
她故意打翻了书房里的兰花,试探他的底线,装可怜晕过去。
慕蔺真的很不耐烦,在公子府,在他的领地,他讨厌不守规矩的人。
就像在云山把她救出来的那一刻,她对自己的称呼,由二公子,转变成了二哥。
如果不是为了探求她的目的,慕蔺很想把她扔下不管。
身为慕蔺,他如此无趣,没有什么可值得接近的。
但身为十四阁的阁主,这个江湖上存在百年的杀手组织,有人寻仇,自然是正常。
既是寻仇,那在公子府,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她几乎被当成了府里的一个丫鬟来使唤。
干最脏最累的活,吃不好穿不暖。
哪怕成了亲,也不能改变她的处境。
他默许枫红抽她的鞭子,下着雪的天,又紧接着罚她跪在雪地里。
那天她支撑不住晕倒在雪地里时,躺在他怀里说出了更为逾矩的话语。
她说,心防太严,会不快乐。
没有人跟他说过你要快乐。
只有人跟他说,你要学有所成,要宠辱不惊,要高瞻远瞩,要言有信行必果。
书上罗列的条条框框,就是他应该成为的样子。
她来自桃疆,后来慕诺传来的信件中提到,那里辽阔无垠,广袤得天与地仿佛相接在一起。
大概那里的风,才是真正自由的。
最开始,慕蔺只是将计就计,被压在五指山下太久,借娶一个与丞相府完全无法相配的女人来轻轻翻个身,把骨子里压抑不住的逆反心找个口子稍稍宣泄。
同时,也查一查,十四阁当年在桃疆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老阁主替换了阁内所有成员。
可成亲的那一日,她故作表明心意鼓起勇气吻过他的唇时,他竟乱了手脚。
把她独自扔在洞房,他在储玉居彻夜未眠。
就像沉寂在泥潭里,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搅翻这一池死水,却在目的达成波涛汹涌时分突然泄了气,没有由来,就是动一下都没了力气。
于是又落进池底,陷入更深的泥沼。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没有意识到,他不再为难她,不再把她当成府里的丫鬟使唤。
她闲时,会去丞相府陪母亲和祖母说话吃饭,她们都很喜欢她。
在丞相府时,她的行为举止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端方有礼,从不出差错。
她本该就是大家闺秀。
要做丞相,大概必须要有怜悯之心。
所以他才会想,如果是他,亲眼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一定也会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一定要报仇雪恨。
可是,她就是放弃了。
费尽心思来到公子府,对他装得一厢情愿,日日情诗表意,却在目的达成的前一刻,选择了放弃。
在他的计划里,慕诺把老成员送还的钥匙偷偷给了她。
在她带着钥匙付出下一步行动之前,他找来了苦言果给她吃。
她明明知道汤药里加了东西,还是喝了下去。
他竟然在准备苦言果的同时,准备了糖。
五颜六色的糖块,各种味道的都有。
苦言果很苦,可是她吃了糖,还是开心地笑起来。
他本该趁机通通问个清楚,可是那天晚上,他只问了她的名字。
季君绾,为君绾青丝的君绾。
几日后,她跟着长公主去了国师府,再回来时,眼睛红肿,面色苍白,整个人黯淡无光。
他发现自己习惯了躲在厚重的壳后面,当一个冷静自持的观察者,自以为事不关己,漠然地审视周边的一切。
所以当她出现在南院时,他也只是冷淡地看向她。
那天她说,仰星楼的桃花开了,要邀请他一起去赏花。
他说不清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就好像沉在泥土里却突然破出了芽。
她在盛放的桃园里,向他描述她的家乡,眼里亮着星光。
那是第一次,她没有任何伪装,用最真实的一面,向他展露自己。
回到公子府后,她提出要写诗给他,他站在北苑院子里的病树下等她,等她将那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放进自己的手心。
等待的过程中,他竟有些紧张,和期待。
如果卸下了伪装,她还愿意写诗给自己,是不是代表她……确是真心实意?
他居然不敢去确定,不敢去揭开,懦弱无比。
但又有藏不住的欣喜。
嫩芽要长大,要浮出水面,他看着,不忍狠心掐断。
科考那几日,她来看他,亲手做了饭菜。
她的手艺很好,他早就知道,她在公子府就会做一些好吃的甜点,但在他这里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就不再给他送了,而是带着它们去了丞相府。
大雨留人,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她静静坐在外间等雨停,侧脸柔和。
他仍是置身事外的孤傲者,不肯挽留,也说不出道别。
她摘下面具给他的最后一首诗,竟然是诀别诗。
可她明明一边轻柔地笑着,温和地同他说:“我喜欢二哥,但二哥喜欢我吗?”
她明明承认她的真心实意,却坚决不肯留下来。
她开始用温柔刀一刀一刀地刺他。
“二哥,你太不快乐了,你怎么跟我一样不快乐呢?”
“二哥,我们不是和离,是你休了我。”
“二哥若是肯帮忙,绾绾从此既往不咎。”
“骗你的,二哥。”
他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怀着血海深仇来到这里,到最后弄得自己身心俱疲,却还在一而再地帮助别人死里逃生。
长公主被遣往封地的那日,他跟着慕诺一起到了城门口。
他的目的和慕诺自然不一样。
他亲眼看见她,骑着快马,带着简单的行囊,跟着西行的队伍奔驰出城,毫不犹豫,不曾回头。
她说青山如旧,草色如烟。
她说一纸休书,君当欢颜。
全是骗人。
全是她甩下他的说辞。
若真如旧,为何毫无眷恋,为何不与他道别。
他也并没有,真的因此而快乐起来。
她总说他不快乐,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刚刚萌芽,就被她连根拔起,连带着血肉,一并带走。
骗人。
她说既往不咎,却还是挖走了他心里的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