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山峦北方,尘烟尽处,马蹄声轰轰踏来。
依稀看到山上灯火,燕然飞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奔到仲义身侧,禀报:
“元帅,属下已着先行军去前方报信,天亮准能跟殿下汇合。”
仲义颔首,叫仲家军兵将放慢速度。
队伍渐渐安静下来,将士们便听到风中依稀吹来了悲怆胡笳声。
尚不知前方状况,披星赶路的队伍还是有了片刻踟蹰。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军队中部行着一辆马车,此刻一只手撩起车帘,车内书生望着风沙吹卷的旷野荒原,吟了句诗。
仲义回头扫了队伍一眼,窸窸窣窣的士兵立即噤声。
小将燕然飞提起马上银枪,振臂一举,慨然道:“丈夫志已酬,壮心何需泣?不若凭乐当歌,来一首破阵曲!”
兵将立即拍起佩刀,以长枪点地为鼓点,吟哦唱道:“壮哉仲家军,平叛乱兮征胡虏,上报国兮下泽民。”
“寒光凛凛兮着我战甲,同仇敌忾兮修我戈矛 ,死生契阔兮与子同袍,泉下销骨兮矢志不摇!”
高昂军歌很快压过了葭管声,传回到山间。
正监督士兵清点降兵时,冷玉笙耳朵一动,喜出望外:“舅舅来了!”
——
杨烟是被仲家军军歌吵醒的,她从厚厚皮毛中伸了伸懒腰。
从离开镇北军军营往草原来,她便没怎么安睡过了。
梦里好像回到了儿时家中,母亲张罗了一桌饭菜,父亲脸上有难得的和颜悦色,一家三口围桌不急不躁地吃着团圆饭食。
母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笑。
父亲问她,这些年过得好还是不好?
她有些受宠若惊,爹爹几时不打她,对她这么温和了……
从盘中提起一只蒸熟的,红扑扑比脸还大的螃蟹,她躲在螃蟹后头尴尬点头:“挺好啊,在京城开了家香铺子,定州家府也修整翻了新,还在军中混了口饭吃。哦,对,还遇到了一起同行的人。”
边说边走神想,阿儒可真厉害,能捉到这么大的螃蟹。
甚至拿到眼前分辨,这是公还是母。
母亲明显提起兴趣,打趣问: “那是怎样的儿郎?竟愿意和娘的混世魔王走到一起?”
父亲却“嗤”了一声:“爹也是堂堂武将,他若待你不好,爹一定打折他的腿!”
“他可是——”杨烟要回答,猛然觉得不对,明明最后一次见父母时,她才十三岁多。
而那时,阿儒怕是还没出生呢,怎会去给她捞螃蟹?
乱了,乱了。
还在梦里她便迅速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却不愿意醒来,只是移开螃蟹,仔仔细细瞧了瞧父母。
父亲没着甲胄,只是一身绸衣便袍,脸精心刮过,干净齐整。
母亲一身罗兰紫素衣,高髻上簪了支白玉,淡雅如幽兰。
记忆里模糊的面容此刻竟清晰如斯,爹爹娘亲都还是曾经的样子,未遭岁月蹉跎。
她扔掉螃蟹,不想再回答什么儿郎不儿郎的事了,只是给爹娘面前碟里各夹了一筷子菜,急着汇报:“我真的很好很好,每天都开心知足,就算没有同行之人,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爹,娘,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咧开嘴用力笑起来。
“我没做梦吧,囡囡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母亲嘟囔着,用力捶了捶父亲胸口。
父亲痛地皱了下眉头,转而笑了起来,三人便相视而笑。
她抬筷子指指碟子:“尝尝嘛,长这么大还没给你们夹过菜。”
父母低头去吃菜,她托着腮认真盯看。
耳边却传来嘈杂歌声,引她回了回头,再转回来,父母却消失了……
如此短暂却珍贵的相聚。
她睁开眼睛,抬眼就看到了马车车顶。
-
伸懒腰时却觉出手里握着个东西,摊开,竟是过去的那枚白色玉璧。
是完完整整的,二合一的玉璧。
“阿艮来过了?”她自言自语。
“他把这个留给你,走了。”
身边突然响起人声。
杨烟惊了一跳,才想起来,车里有她和娄芸芸、刘北三个人。
刘北尚在昏睡,娄芸芸弓着膝盖,正在吃油饼。
此刻她换了只手,舔了舔手上的油。
杨烟却舔了舔嘴唇:“他去哪了?”
“你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娄芸芸神秘一笑,有些事情,是属于她和那人的秘密。
“也对。”杨烟收回探寻,只巴巴地看女子吃饼。
“看什么看,不可能分给你的,我可是俩人吃。”娄芸芸嘴里鼓鼓的,怼她,“再则,外头动静那么大,我都怕活不过今日,你且叫我吃顿饱饭吧。”
听到这里,杨烟又重复一遍: “芸姑娘,我会叫你活的。”
“哦?是吗?”娄芸芸问,“你可知夜里发生了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救你。”杨烟却郑重道,按了按叽里咕噜的肚子,将玉璧藏进衣服里。
娄芸芸抽了抽鼻子,没说什么,低头埋进袖子里去啃饼。
-
杨烟试了试刘北呼吸,尚安安稳稳,长舒一口气。
胡九开门进了马车,外头的天光便钻进车子。
是个久违的大晴天儿。
“他还好么?”胡九号脉时,她追问。
胡九手在刘北额前试了试,反问:“你不信我?”
“没有发烧,能活下来了。”他叫人将刘北抬走,去医药棚换药医治。
被搬动下车时,刘北醒了,第一时间手脚乱刨,有些抗拒。
“小北,你会好的,你看,东方日出了,是崭新的一天!”晨光中杨烟追着步舆,按住刘北胳膊,往他手边放了个布包,“这些首饰,完璧归赵。”
“姐……姐……”虚弱的少年有些哽咽。
杨烟握紧他的拳头:“你既活下来了,自己的心意当然要自己去讲,东西自然也得亲手去送。”
刘北还要费力说什么,杨烟却道:“听胡医师的话,好好治病。”
胡九终于想起件事,转头向她:“不用操心了,这边有我。你还不快去看看谁来了!”
——
在南都几人分开后,燕然飞一路往西北,寻着了仲家军大部队,带仲义一行做后手向南来接应。
本以为在青门峡定有场恶仗要打,来到却发现,不过两夜功夫,西辽重骑兵、轻骑兵竟都降了。
还活捉了西辽的前幼主。
身经百战的将士都在议论:“定王殿下小将军,简直神了!”
连带着新组的亲兵队伍,个个扬眉吐气。
收到八百里加急军报后,京中新派来宣谕官带来圣旨要宣,还带着数车粮食冬衣安抚边关民众。
粮车先往西南潼津关运过去,宣谕官便随仲家军一路往青门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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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士兵指引,杨烟顺着山路奔跑过去,远远见着个熟悉人影。
“大哥!”离得老远,她伸出胳膊向苏毓挥手。
披着羊毛斗篷的苏毓本在帮着打扫战场,往板车上搬运伤兵或者兵器,手中端着纸笔记录沿途碰到的死伤者姓名。
此刻他愣在原地,回头便被日光耀地睁不开眼睛,不自觉抬手往额前遮挡。
那姑娘已向他奔来,一身棕色皮毛像只小熊冲撞进他的视野里。
一阵风般,路过正引着西辽降兵上山的火龙驹身侧。
马上的人眼皮一翻,转头就见杨烟猝不及防伸手抱住了不远处的白衣书生。
冷玉笙难得向火龙驹甩了一鞭子,驱着它快步上山。
苏毓面庞一瞬间涨红,有些难堪地向后退了退。
杨烟知趣地松开胳膊,笑道:“我好开心啊,从没想过,能在这儿和兄长重逢!”
眼前男子眉目清秀一如从前,只是多少去了女相,面庞棱角更尖锐分明。
离开京城快一年了,他们又是一年没见面。
“你还好么?”苏毓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从头到脚审视她。
杨烟反而不自在了,躬身去帮士兵拾取地上散落弩箭,边忙活边道:“你不是看到了么?全胳膊全腿的,我命大。”
“阿嫣,我一直信你能保全好自己。”
苏毓递给她一枚小箭,杨烟便攥着一大把通通放到一辆专拉缴获兵器的板车上:“大哥,我也信你。”
多年的默契仍在,无需多言。
板车已装得满满当当,士兵催马准备上山回营。
杨烟爬到兵器上头,要跟着上山,又拍了拍身侧空处:“走吧,一起去军帐。”
苏毓迟疑一瞬,还是把手中纸笔交接给旁侧士兵,跳上车和杨烟并排坐到一起。
板车缓慢行驶在山路上,周遭虽寒冷肃杀,却不再是昏暗漆黑的夜晚,而是迎着朝阳初升的光亮。
杨烟细细询问打听寂桐如何,念儿如何,关于他生活方方面面的琐事。
苏毓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耐心答,告诉她,寂桐很惦记她,给她捎来件雀金裘衣,念儿已经会走路说话了,也会叫“姑姑”……
杨烟抱着膝盖,不住点头,点着点着鼻子便抽抽起来:“大哥,我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了。”
可苏毓柔声说:“你回家了不是么?”
依稀记得在江南七里县时,听闻定州收复的消息,她向着西方长长一跪。
那时他才知这个姑娘心中的曲折回环,却甘心被她钩住。
然后,他们决定彼此扶持着,向着京城,同行一程。
“阿嫣,你终于得偿所愿了。”他淡淡道,眼睛里不知是悲还是喜。
隔着数年光阴和万里山河,他竟清晰地望见他们的来时路。
如今,他们都得偿所愿了。
“可……”他捏紧了身上衣衫,说不出口的是,还是想回到过去,那时他们互相是对方的全世界。
板车慢慢行到山野深处,俩人面朝后方,只能看到两侧草木徐徐退远。
像那些远去的少年时光。
杨烟接过了话:“可,御史大人,你不是说,你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家……难不成不作数了?”
板车轧到石子,“咯噔”一下,苏毓稳住身子,才一本正经保证:“自然作数。”
杨烟转头望着他,笃定道:“既然京城也有家,那,我一定会归来。”
耐不住她的目光灼烧,苏毓将脸撇走,却轻扯出个笑来。
——
银甲将军站在山顶,目迎着板车往山上来。
明明刚打赢了重要一战,脸色却比吃了败仗还要难看。
一只手放他肩上拍了拍。
冷玉笙的手立即摸上腰间佩刀。
“是贫道,小玉哥可别这么粗鲁。”邱大仙从他身后绕过来,也瞧见板车上并肩坐着的勾头聊天背影。
老道眼珠子转了转,甩了甩手上拂尘:“你是不知道,去兴叶城拆炸药时,那臭小子险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