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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里忽然响起掌声,这回比刚才响得多,杨树叶被震得哗哗直掉。王大爷站起身,拐杖敲在石板地上:

“俺信宋主任的话!当年他带着大伙修水渠,哪回不是带头跳进水沟里?这砖厂要是能成,俺第一个报名去搬砖!”

宋主任笑着摆摆手:

“大伙放心,这事准成!等砖厂冒烟那天,咱摆上两桌流水席,好好庆祝庆祝!”

宋主任的话音裹挟着晒谷场上的热浪,在人群中激起层层喜悦的涟漪。年轻的赵小虎已经开始跟邻座比划着

“新砖房要开多大的窗户”。

王婶儿则掰着手指头算砖厂开工后能攒下多少工分。

就在这时,后排的竹凳堆里突然响起一声沉重的咳嗽,八十四岁的黄大爷扶着雕花拐杖颤巍巍站起身,藏青色对襟褂子上的铜纽扣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宋主任,俺这把老骨头有句话想问。”

他的声音像老树根擦过石板,沙哑却清晰,拐杖尖儿轻轻点着地面。

“你们说砖厂要建在西山坡?”

这句话如同一粒石子投进池塘,刚才还热闹的会场忽然静得能听见晒谷场上空老鹰的尖啸。

宋主任连忙起身,要把自己的木椅搬过去,黄大爷却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望向村西头那片被暮色染成黛青色的山坡。

“你们年轻人啊,没见过那些年的苦。”

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半块发黑的饼子,硬壳上还沾着草屑。

“五八年闹饥荒,三十七个逃荒的人倒在咱村头的土路上,最小的女娃才七岁,攥着块冻硬的菜饼子没咽下去。”

“老支书带着大伙用草席裹了,埋在西山坡的向阳处,一人插了根柳枝当记号。”

他的手指划过饼子,仿佛在抚摸一段段尘封的往事。

“现在那些柳枝早长成大树了,可坟头早被雨水冲平了,连块碑都没有。”

会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坐在前排的李大娘忽然用袖口抹起了眼泪,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小儿子就埋在西山坡第三棵歪脖子树下,每年清明只能烧把纸钱,连个正经的墓碑都不敢立。

后排的张叔叼着旱烟袋,闷声说:

“六零年修水渠,俺们队里的老陈被塌方埋了,临死前就说了句‘把俺埋在西山坡,能看见大伙修的水渠’。”

“更要紧的是那些垦荒队的同志。”

黄大爷提高了嗓门,拐杖重重敲在石板地上。

“六一年发大水,王队长为了抢出队里的抽水机,被山洪卷走了。俺们在下游找了三天,只捞上来他的草帽和半块怀表。”

他从裤兜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铜壳子。

“这就是那块表,表盖里还刻着‘为人民服务’呢。他无儿无女,最后就埋在西山坡,连个姓都没留下。”

年轻人们都低下了头,赵小虎的脸涨得通红,他忽然想起上周和朋友去西山坡打野兔,曾用石头砸过一座荒坟。

宋主任的脸色凝重起来,他蹲在黄大爷面前,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大爷,您说得对,这些为北大荒流过血的人,咱不能忘,也不敢忘。”

“不是俺老头子迷信。”

黄大爷的语气缓和下来。

“他们把一辈子都献给了这片黑土地,要是推土机一轧,连个安身的地儿都没了......”

他转头看向台下的老人们,李大伯、王婶儿、张叔都连连点头,他们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太多没有说出口的故事。

程老太太扶着雕花梨木拐杖颤巍巍站起来,蓝布围裙上还沾着下午揉面时的面粉。

银发用红头绳仔细扎成髻,别着枚褪色的银簪——那是她嫁进程家时的陪嫁。

会场的喧闹声像被突然按了暂停键,只听见她拐杖上挂的铜铃铛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声。

“建国啊,”

她的声音带着东北老太太特有的软糯,却又透着股执拗。

“俺家海子能去供销社当主任,俺打心眼里感激你。”

她望向坐在前排的王建国,对方正局促地搓着双手。

“你们想建砖厂,让大伙住上不漏雨的房,这是积德的好事,老婆子我懂。”

晒谷场上的风掀起她的围裙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布裤。

她转头看向村西头的山坡,暮色中,几棵歪脖子树的影子正随着晚风轻轻晃动:

“可你们瞅那西山坡,埋的都是跟咱一块儿吃过苦的人啊。”

“五九年闹粮荒,刘大姐把最后一块苞米面饼子塞给俺家海子,自己啃树皮咽下去,没撑过腊月廿三......”

她的喉结滚动着,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邦邦的苞米饼子。

“这是她临终前塞给俺的,说‘婶子,给海子留着’。”

王建国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去程家送粮票时,看见老太太对着墙上的老照片发呆。

照片里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咧嘴笑的男娃。

程老太太抹了把眼角,继续说道:

“还有老周头,六二年修水渠时救过俺家海子的命。那孩子调皮,掉进水渠里,是老周头扑下去把他捞上来,自己却被水草缠住了腿......”

她的拐杖重重敲在石板地上。

“现在老周头的坟头连个标记都没有,你们要是推平了山坡,让俺咋去给他上坟?”

会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赵书卓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想起去年程老太太送给他的那双鞋垫,针脚细密得能照见人影。

宋主任摸了摸公文包里的新厂址报告,忽然觉得那叠纸重得像块石头。

刘厂长掏出烟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火柴梗断在手里,化成一堆碎末。

“老婆子不识字,”

程老太太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像在哄午睡的孙子。

“可俺知道,人活一世,总得留个念想。那些人把骨头埋在咱村的土里,就是咱村的亲人啊。”

“你们要是在他们头上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