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卓收了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指腹摩挲着桌沿的木纹:
“不过丑话说前头,要是有哪家兄弟姊妹没到,散会后可得麻溜儿去传个话。”
“咱这会子说的事儿,可是和大伙以后的生活直接挂钩的。”
他顿了顿,从中山装内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时发出簌簌的响声。
阳光穿过纸页上的折痕,在他鼻梁上投下几道淡金色的线:
“别的咱先不讲,先请宋主任给大伙说道说道。”
话音未落,后排的虎娃突然松开手,小崽子憋了许久的“嗷”一嗓子喊出来,惹得满场哄笑。
赵书卓却没恼,反而转身对着宋主任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袖口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宋主任起身时,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书卓赶紧伸手去扶椅背,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搪瓷缸,深褐色的茶水在桌面上蜿蜒成小河,渗进桌腿边的砖缝里。
“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
他低声埋怨着,掏出裤兜里的蓝布帕子就去擦,帕子边角还绣着半朵残缺的牡丹,是老伴儿年轻时的手艺。
“都别笑了,严肃点!”
他佯装板起脸,冲还在交头接耳的年轻媳妇们喊了一嗓子,却在转头时又换上了温和的神色。
“乡亲们,宋主任咱们大伙都熟悉了,去年教大伙搭香菇棚,哪家不是多收了两筐菇?”
“今儿个他要讲的,比那还紧要——”
说到这儿,他忽然提高了嗓门。
“都把巴掌拍响点,让宋主任知道咱建业农场的乡亲们有多实诚!”
掌声顿时响起来,夹杂着虎娃他娘喝止孩子的轻叱声。
赵书卓退到桌子后头,看着宋主任展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忽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开社员大会时,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老支书身后,手心紧张得直冒汗。
阳光穿过遮阳棚的缝隙,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腿上织出一片碎金,远处传来谁家母鸡“咯咯哒”的叫声。
和着此起彼伏的掌声,像极了每年秋收时,打谷机碾过稻穗的热闹声响。
宋主任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先朝大伙弯下腰鞠了个躬,蓝布衬衫的后襟跟着晃了晃。
他坐下时,木椅发出“吱呀”一声响,随后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封皮上用红铅笔写着“会议草稿”四个字。
“乡亲们都坐好了啊,今个儿叫大伙来,是有件大好事要唠唠。”
他舔了舔嘴唇,手指划过纸页。
“这事对国家好、对咱村好,对各家各户都实打实有好处,听完保准你们心里亮堂。”
“前阵子,赵书记和王主任去市里给供销社补货,这事大伙都知道。”
他抬头扫了眼台下,晒谷场上的杨树叶正沙沙响。
“他俩去可没闲着,除了拉回化肥农药,还办了件大事。啥大事呢?就说咱村的房子吧,哪家不是‘外头下大雨,屋里接小盆’?”
“我上周去老李家,他孙子写作业的本子都被漏雨泡得起了皱,这日子咋能长此以往过下去?”
台下有人小声应和:
“可不是嘛,我家东墙都裂了道缝,拿草塞了三回了。”
宋主任点点头,从笔记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纸,举得高高的:
“赵队长和王建国同志心里装着这事呢!他俩到了市里,顾不上喝口热水,直接找到了董书记。”
“董书记是咱这儿出去的干部,一听咱村的难处,拍着桌子说‘得让老百姓住上不漏雨的房!’”
“后来啊,他俩天天往市里跑,跟领导们讲咱村的苦处,讲盖砖厂的好处。”
他放下纸,掰着手指头数。
“咱村离镇里砖厂四十里地,拉一车砖光运费就得花半头猪的钱。”
“要是咱自己有砖厂,砖钱能省一半不说,乡亲们还能去厂里上班,扛砖、看门、记账,总有一样活能干,按月领工资,不比在地里刨食强?”
说到这儿,赵书卓带头鼓起了掌,可掌声稀稀拉拉的,像晒干的豆荚互相碰撞。
前排的张大爷叼着旱烟袋,咕哝着:
“建砖厂有啥好?指不定又要来一堆知青,咱自个儿都吃不饱......”
旁边的周婶儿捅了他一下:
“你懂啥,人家知青是来建设农村的。”
张大爷吐了口烟丝:
“建设归建设,吃住还不都得咱管?”
宋主任听着底下的嘀咕,不慌不忙地翻了页笔记本:
“我知道大伙心里有疑虑,别急,咱一样一样说。先说知青的事——”
他特意提高了嗓门。
“砖厂是咱村自己的厂子,优先用咱村的劳力!五十岁以上的能去看门,妇女能去捡砖坯,年轻人学烧窑技术,都是自家人,不用伺候外人!”
台下顿时安静了些,有人小声问:
“那砖厂啥时候能出砖?俺家房子等不及了。”
宋主任笑了:
“下个月就动工,地基都选好了,就在村西头的荒地上,不占耕地。”
“到时候大伙去帮忙和泥、搬砖,干一天给一天的工分,年底还能分红!”
他忽然从兜里掏出块红砖,在手里掂了掂。
“你们看这砖,是我从市里砖厂带回来的样,咱自己的厂子以后就烧这种砖,结结实实的,盖三间大瓦房都没问题!”
阳光穿过杨树叶,在红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大爷凑过去摸了摸,粗糙的掌心蹭过砖面:
“这砖......真能自家盖房用?”
宋主任重重地点头:
“不仅能用,每块砖比外头便宜两分钱!等厂子办起来,咱村家家户户都能换上红砖房,漏雨?墙裂?那都是老黄历了!”
这时,不知谁在后排喊了句:
“赵队长他们跑这事,没少遭罪吧?”
宋主任眼眶忽然红了:
“他俩在市里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窝头就咸菜,鞋底都磨穿了——为啥?就为了给咱村省俩钱,多换点实惠!”
他转头看向赵书卓,对方正低头擦着眼镜,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