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斩落穆平的头颅的时候,太守府已经乱成了一团。
中军鱼贯而入,广阳王甩了甩刀上鲜血,站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看向了冲入庭院的人。
那是他留在军中的儿子元晖。
“你怎么过来了?”
元晖擦了一把头上急出的汗,“军师密信,恒州恐有异变,他不放心您,所以特叫我为阿爷看顾后路,若您被恒州官员或是当地豪族设宴款待,定要留个心眼,他知晓阿爷定然坦坦荡荡的去,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所以又特地嘱咐了我。”
元潜一哂,“我带护卫了!”
“那护卫还能抵得上恒州州兵全部不成?”元晖身后的中军慢慢掌控了全部局面,随后看了一眼自己阿爷身后明显是异族的子弟,“阿爷来之前还说,不过是叙旧,顺便谈些收留降户的事,不必多费心,现在好了,若不是我们来,只怕阿爷要杀出来也没有接应吧。”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从元潜接了拜帖到一路的安排,听得元潜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你这张嘴也不知道随了谁。”
元晖瞪大眼睛,很不服气,“定然是阿爷从前天天嚷着憋屈,却又不说怎么憋屈,所以才叫我将憋屈都说出来了。”
元潜却不说话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一眼太守府起火的后院。
“谁点的火?”
若不是外面这把火,或许堂内动手之时他不一定能在护卫队的掩护下全身而退,哪怕有那个临场突然助他的娄家人。
“不知道啊,侯官吧。”元晖想了想,“洛阳的白鹭不是来过吗?大约联络了一番?”
“平城何来白鹭……”元潜蹙眉思索了一下,倏然哑声。
他想到了那千里迢迢来送上的侯官,那时他们并未停留,只道,还有要处要去。
难不成……是为了布局吗?
若真是,如果今天他同意了这群人呢?这群侯官会怎么做?
广阳王摇了摇头,晃去了心中的想法。
无论如何,平城官员被一网打尽,死的死,伤的伤,被绑下狱的被绑下狱,侯官们很忙,审问的审问,贼心不死的就很不必再留了。
元潜全程没有插手,也没有让自己的儿子插手。
“思瑾这么不放心我,他没有来吗?”
元晖摇了摇头,“如今章武王病重,万都督只怕操劳,倒是另有一队兵马过来了,都是女兵,是鹿将军来了,如今就在我们驻军之地。”
元潜点了点头,转头想要感谢娄氏子弟,却见他已经向外跑去。
“诶!小郎君!你去哪?”
那人挥挥手,“回去复命!广阳王不必谢我,救您无关立场,只因您是我们北境的恩人!”
元潜听出了背后的含义,娄氏并非站在新帝阵营中,只是不想他无辜被害而已。
是个有义气的人,却也实在是个实诚人。
“这个娄氏,什么来头?”
“娄氏?”元晖愣了愣,“他们家独女是不是就是那个想要和綦伯行心腹侍卫联姻的那个?”
元潜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
“我不是,我没有,”元晖正了脸色,“那时候大行皇帝还没死,新帝还是顺阳长公主呢,连鹿将军还只是跟着您历练的小兵,綦伯行也还没有这般丧心病狂的谋反,一次我们路过平城,就听得有人说起平城豪族娄氏独女想要找个赘婿。”
“当时还有人玩笑,听闻那娄女郎没有看上父母为她选择的平城勋贵子弟,转头竟瞧上了个大头兵。”
元潜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哪有这么议论一个女子的,不正经,我看你是想挨军棍了!”
元晖抱头鼠窜,翌日回军营提调驻军的时候都提心吊胆,打算给阿爷转移些注意力,刚进去就问,“鹿将军呢?阿爷回来了,去告诉鹿将军。”
“鹿将军不在,将军说她也进平城瞧瞧,怕有动乱,已经不在营中了。”
元晖一怔,“可我们在城中巡查时没遇上鹿将军的兵马啊?”
平城一处宅院内,鹿偈出神地看着眼前袅袅的香霭。
“你在想什么?”娄照关突然出声,打断了鹿偈的沉思。
鹿偈回神,并未掩饰,坦荡道,“想到了宣光殿的熏炉。”
那时候,陛下教自己压下嗔念,现在,陛下教自己不必忍耐。
“宣光殿?是皇宫中的吗?”娄照关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此处的香炉工艺粗粝,不能与宫中相较,不过是我强行附庸风雅罢了,此药香据说能舒缓心神,鹿将军一路奔波,城中又逢大乱,来我这里想来有许多话要说,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我敬佩您身为女子能闯出一片天地,您今日特地来此,是想劝说我归顺朝廷吧?”
“难道娄氏非我朝臣民吗?”鹿偈嗅着鼻尖的清苦古怪的药味,她其实不懂熏香,更不喜欢这些味道,可贵族似乎都喜欢这些对累赘的东西。
娄照关哑然失笑,她微微垂下眼睛,也去瞧那熏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族女子,向来能够操持家事,掌握财库,教育子孙,逢迎争讼,为父为子求官诉讼,未与汉人多往来前,王公贵族尚也一夫一妻,鲜有妾媵,我总好奇,他们汉人的礼教,竟就是卑弱第一,温良谦恭,夫为妻纲吗?”
“于是我读了很多书,发现史书经典,都是男人写的。”
娄照关声音缓缓,“即便那些偏向女性的字句,不是男人视角里头一味怜惜女性柔弱,就是怕我们女子不满反过来推翻丈夫和纲常。”
“可我们东胡一族并非如此,从大鲜卑山走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要上马射箭,应对敌人,我们便是出嫁,也是代表的我母族的态度,我不明白,所以我并不想要迎合洛阳的朝堂。”
她说着说着,抬起头,看向了鹿偈,文雅的面上显出些困惑了,“可偏偏,如今入主洛阳的,是个女子。”
“这是我愿意多与你说几句的原因,我喜欢听你讲顺阳长公主的故事,哦,该叫皇上了。”
鹿偈回看她,皱皱鼻子,“当初你执意选高深,我劝你不要,你说你对他一见钟情,落魄军户,竟也有这般的好皮囊,还说,他像个文人士子,将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我却瞧不出来,他那么单薄阴冷,灰扑扑的,哪来的什么富贵面相。”
这句算得上关系亲近女子之间的抱怨。
娄照关听得出来,欣然一笑。
“我看得出来,我说提亲的财物我可以给他时,高深心动过,可后来他竟和我说了一句话,怀朔出身的高深,或许会感激不尽高门贵女的垂怜,可他不能只是怀朔的高深。”
“他给我留了一句话,这世上的女子大多痴心错付,婚姻的结局大多潦草狰狞,我说我需要一个留在娄家做家主的借口。”
“高深说,他志不在平城,更不愿意耽误我与娄氏,我就知道,他定然是想直上青云的。”
娄照关说这话时全无年少爱慕的羞涩,她赞叹时真心赞叹,说被拒绝时也不曾感伤,“我,是要接手娄氏,叫娄氏在这乱世平稳度过的人。”
“广阳王昨夜被设局,我知道他们会逼他表态,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叫人务必看顾好广阳王,也不是为了皇上,所以,我想知道,你要怎么说服我,倒向洛阳。”
话已经说到这里,鹿偈也不再迂回。
“陛下说过一句话,她要从此天下都可由女子全部继承,皇位是这样,爵位是这样,家族荫封是这样,家产也是这样。”
“天下史书,当有我等姓名,你说你讨厌汉人的经书典籍,那就重新让史书典籍,由我们书写,不再顺从他们的框架。”
娄照关眨了眨眼睛,“我父曾为定襄侯。”
“朝中有位范阳王,从前是东阳公主,生父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范阳王。”鹿偈跟着眨眨眼睛。
娄照关歪着头想了想,“若我为定襄侯,当尽全族之力,支持皇上,我娄氏向来乐于接济士子,在恒州很有些名声,我与各勋贵豪族中人也算交好。”
“陛下说了,平恒州者,定论功行赏。”
娄照关极为自然地思考下去,“我会安排好那些文人士子的口风,为新帝造势,只是昨夜平城大乱,参与宴席的大多被扣押或杀掉了,如今人人自危,只怕不好。”
“我们外人相劝到底不如友人相告。”鹿偈抬手行礼,“还请娄家主多多费心,平城勋贵想要什么,陛下自然知晓,她只有一句话,先祖遗志不可忘,北镇人士,此后亦可入洛阳,还可渡长江。”
娄照关微微睁大眼睛,“陛下似乎野心不小,未曾安内,已想着饮马长江,拿下梁国吗?”
“陛下不怕打仗,更不怕亲征。”
遗留在北地的勋贵为什么会落魄?
因为盛世之下,没有仗打,想要休养生息,就得牺牲军户,军户发不了家,也没了向上的途径。
“陛下志向远大,我心拜服,但愿有朝一日,可随君王,共入青史。”
雾霭散了,两人目光清澈,相视一笑。
北地冬日肃杀一片,寒冷的风唯有挤压多年的爆裂火焰可以点燃,却不会是乌合之众死灰复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