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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煊正在思量太后说这句的用意,如今中枢这般重要,大周几乎没有触碰兵权的公主,或者说,是没有触碰中军兵权的公主。

皇帝和太后都没放任她去郡上,就是怕她不在洛阳不好控制,退而求其次,她才自请去了洛阳附近的金墉小城。

太后没等到元煊的回应,也知道这话她不好回答,也不敢回答。

“下头有人进言,广阳王座下有个军师,名叫万无禁,被元潜视为心腹,智略过人,更传有王佐才,如今广阳王意预谋犯,这万无禁绝非忠臣,那就非杀不可。”

太后说完,“我已叫人张榜,重金招募壮士,缉拿万无禁。”

元煊了然,“既如此,我安排侯官北上查明之时,尽量带回万无禁。”

太后颔首,欣慰地拍了拍她,“你办事,我放心。”

于尚书省外张榜,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一直传到定州城外。

元潜坐在禅房之内,看着沙盘,眉头紧皱,“如今后方粮道被断,好在我们来时有粮草一道过来,佛寺里的屯粮不菲,可如此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定州刺史居然怀疑我通敌叛国!不肯打开城门迎接,大佛寺地势如此之平,不好据守,如今后路都被断了,思谨……”

“我憋屈,我真是憋屈啊……”

他长叹了一口气,“鲜于文茂麾下那贺宝荣野心勃勃,残暴无礼,不知道长孙父子是否还活着,便是被俘虏,只怕也要受尽折磨。”

万无禁性子深沉,闻言只是安然坐着,“如今太后把持朝政,任用奸佞,为难忠臣,我瞧着,定州刺史就算不是城阳王党羽,也定然不敢得罪城阳王,所以不敢开门迎接你入城。”

“太后既受奸人蒙蔽,不认都督您的赤诚肝胆,殿下您此刻处境危急,不止在战线之上,更在朝堂之中。”

他持着扇子,“今日有侯官来军营,我早有预料那群人要拿我开刀,果不其然已在重金捉拿我,昔日旁人的一句赞赏也被大做文章,王佐之才若不为朝廷所用,而投于您帐下,自然算作谋逆,是属下牵连了您。”

万无禁淡笑起来,面上毫无激愤,眼中带有一丝愧疚,“是以,我打算束手就擒,跟侯官回洛阳,赴朝向官署服罪,以免拖累您满门。”

广阳王拍案而起,“这怎么能行!若你落入城阳王手中,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万无禁挥了挥麈尾扇,依旧笑容款款,“可有一人能保我。”

广阳王看着他,“不信,你自己都说了皇帝暗弱,女主专权,城阳王独大,谁敢保你。”

……

万无禁叹了一口气,“既然他们说我是王佐之才,那我怎好不佐王呢?”

他起身拱手,“属下去了,殿下放心便是。”

这世道已经乱了套,各地起义频繁,南朝非他家乡,北地不见明君。

既然是个昏暗的世道,那就让这昏暗的世道,彻底颠覆一切吧。

万事于他而言,皆无禁忌。

广阳王心中愤懑,却也只能看着万无禁离开。

他知道万无禁是去替他陈情,亦是替他赴死,可如今前后皆无退路,他一腔忠心热血,却都无从剖白。

元潜在万无禁身后,深深一礼,“思谨之义,我永生难忘。”

万无禁找上了侯官,“我跟你走。”

越崇拱手,“如今前线之事未明,殿下吩咐过我,好生礼遇军师,您不必……”

他看向了自己将双手缚在身后,还倔强拿着一柄麈尾扇的人,“不必如此。”

万无禁感慨,“果然你是长公主的人。”

越崇想说不是,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侯官,效忠的是内廷,只是抓不到长公主的任何不轨的把柄,可又莫名觉得也没错,干脆不解释了。

长公主能放他自己带人来定州前线,他好像就是板上钉钉的长公主心腹。

“想来你是来查长孙都督兵败一事,我们到此平乱之事,他们已被围困大败,将领皆被俘虏,此事我有证据。”

万无禁打算送上些投名状,“这事情耽误不得,我们需要即刻启程。”

越崇嘶了一声,“你准备还挺充足,难怪他们说你智如诸葛。”

到底还是验证了一番,越崇带着万无禁从定州城门大摇大摆进去,顺便拿到了定州刺史的亲笔军报,这才启程,快马加鞭赶往洛阳。

刚到洛阳,万无禁扯下那张贴的重金悬赏告示,往明镜府门口一站,再次自缚双手。

越崇也没办法,把人送入了牢狱,转头去找长公主。

率先找上万无禁的却不是元煊,而是长孙行。

这些年冬日极长,牢里为了折磨犯人,连一点干草都没有,坐在地上隔着衣服凉气不住地往上蹿。

墙上火把随着人的走动跟着摇晃,将万无禁那张逐渐灰败的脸照得明明灭灭,他精神头却好,察觉到动静,抬头看向了牢房门口的人。

长孙行看着万无禁,只问了一句,“听闻军师多谋,不知我伯父一家,在你至前线筹谋之下,是否安好。”

他虽知广阳王人品贵重,可亦知纲常混乱,人心易冷,涉及谋逆之事,便是懦弱的皇帝都急着清查,遣他来探查。

这话像是在问家人,却也在质疑广阳王接应不及时。

“我非神人,”万无禁摇头,“广阳王已经尽力斡旋,可叛军出身六镇降户,他们心头燃着对这混沌朝廷的一把火,对汉化门阀的一把火,他们对大周的忠臣是何态度,你不会不清楚。”

长孙行闻言皱眉,“万军师此言,是在替叛军开脱?你对朝廷亦有不满?”

“你抱着希望前来,要的究竟是我的一句都活着,还是要一句,长孙都督兵败至全军覆没,只因旁人见死不救,非他领兵失误之过,依旧算得上满门忠烈?”万无禁毫无阶下囚的势弱,目光灼亮。

为名,还是为实。

长孙行哑然片刻,心头梗着苦涩,颤声问道,“难道我长孙一家,不算满门忠烈吗?!”

“那我广阳王门下,就是奸佞吗?”万无禁抬头,直视着他,“广阳王为何停滞不前!为何后路粮道都被切断!前线战败,因后方而起,朝中弄权,讨北主将左右掣肘,前有长孙冀,后有广阳王,你堂堂廷尉卿,空念忠君爱国。”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注1]

长孙行点头,“好好好,好得很,你说的这些,我会如实禀明陛下。”

“子彦,”元煊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来得倒快。”

她自昏沉甬道之中走来,沿路火光照亮,沉坠的缁衣,混黑杂色照出不祥的暗红。

长孙行对着元煊一礼,忍下气,“殿下。”

元煊点点头,“我寻他有话问。”

长孙行自行离去,元煊站在牢门之前,袖手看着席地而坐的人,“你又何必激怒他,不是来认罪的吗?”

万无禁抬头,看向了这个传闻中的煊太子,一时未答。

元煊也没想要答案,她分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当啷穿过丛棘,落到牢房之内的地上。

万无禁看着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也有些诧异。

“听闻军师志在位列三公,是王佐之才,如今你来认罪,是自裁,还是臣服,你自己选。”

元煊直截了当,地上的影子将她身影拉长,明灭之间,青砖几乎被遮蔽殆尽。

万无禁怔然片刻,继而哑然惊叹,随即起身,将那把匕首横托而起,跪于元煊面前,双手朝上,俯首长声道,“谢主上赐刃。”

————

注:出自《论语》颜渊篇,假如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国家乱作一团),即使有粮食,我能吃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