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南归很小的时候,他便奇怪,为什么自己的父皇总是愁眉苦脸的,而且还总是醉醺醺的。
皇帝一般都日理万机,喝酒往往不会出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可他的父皇,却是一个另类。江南的历史上没有一位帝王,像自己的父皇一样,那么喜欢喝酒。
他的父皇,谈不上是一个多享美誉的帝王,可也不是什么昏君。放到整个历史上,其实掀不起什么涟漪。如果过了几百年后,有人再提及起他父皇的名字,或许也只是因为他的嗜酒如命吧。
“惟有饮者留其名”。
一开始读到圣人写下的这句话时,小时候的李南归还天真地以为这就是形容他的父皇的。
他的父皇,每次在酩酊大醉后,都要偷偷和他的母后哭诉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语。
只是在李南归长大了,经历了皇位争抢,看过了人心险恶后,才隐隐约约摸出了一些父皇愁眉苦脸的原因。
再后来的一个夜晚,父皇单独唤他去后花园夜谈。在当时,他的哥哥有一外出时遇不幸丢了性命,有一不成大器不堪其重任,他的弟弟又沉溺于修行,在无数人的反对下拜入了千机门。可以说,年仅二十的李南归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了。
也是在那时,他知道了一些秘事。
一段屈辱却又不为人知的历史。
再过了一些年头,父皇驾崩了,李南归众望所归的成为了江南的新一任帝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年仅二十五岁的皇上并没有选择更改年号。江南历经了改朝换代后,仍旧用的是先帝的那一套秀正历。
秀正,读音与修正相似。
李南归作为江南皇帝历史中的另一个特例,他想修正那段屈辱的历史。
这个理由,也许有些牵强,李南归从没有告诉过外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位新陛下的随性而为,才让他成了江南历史上的另一个例外。
想到这里,李南归摇了摇头,这位皇帝已经不再年轻,眼角也出现了许多皱纹。忽然,那些皱纹舒展开来,他看向了门口那位忽然出现的客人。
一个目盲道士。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已经等了这个道士很久了,这个世间也是如此。
“干他娘的。”
那个消失于世间许久的道士,一开口就是一声怒骂。
一道清风刮过李南归的耳畔,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一声爆炸。
清风变成了劲风,百般道法通过空气中淡泊的色彩与道韵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声爆炸来自他身后的龙椅。
按常理来说,龙椅之下,世人皆要跪拜。
但李南归不生气。
他只是站在原地,放声地大笑了起来。
在他的眼角,也滑过了一行泪。
正如坐在宫殿门口的林公公那样。
李南归眼神坚决,几张符箓从他袖口滑出,随着劲风飘在空中,化作点点光芒。
这是一个小型阵法。
在江南这个修行盛世,李南归作为皇帝,会点道法,不奇怪吧?
那个家伙,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太弱了,所以哪怕知道自己的袖中藏着东西,也只是视而不见。
那些符箓的使用方法甚至是那个家伙教给他的。
五弟,你哥哥,也是会些小法术的。
李南归没由来地想到了那个多年未见的五弟。
宫殿被那小型阵法包裹住,周身闪烁着烟花荧光,外人听不见内部的动静。
今夜的皇城,必定有大事发生!
在李南归的身后,那个目盲道士已然握着一把雾气凝结而成的利剑,带着抽刀断水的气势,刺向了一个人的胸口。
他们的身边,是碎掉的龙椅。
被刺的那人当然不是李南归。
一身红袍,长眉垂地。
江南国师。
长眉老者目光平静,缓缓低头看向那团雾气凝结而成的剑。
宁万纵没有告诉莫逍遥,如果当年他提的是剑,现在也大抵是一名大剑仙了。
那个双眼全瞎的道士嘿嘿一笑,仿佛看见了眼前的画面。
没有鲜血溅出,也没有灵气流转。
那位身份尊贵的国师大人没有因此而动怒,他只是挥了挥袖。
红色的袖口吐出一条血河,宫殿内有哀声响起,仿若无数冤魂趴在房梁上尖叫,诉述着这个世间的不公。
与血河接触的雾气迅速被血河吞噬,融入进其。
那条血河流淌迅速,抽打到了宁万纵的胸膛,他闷声后退,手中的雾气剑也在须臾间消散。
“呸!”
宁万纵一口口水吐进血河,步伐变换间缥缈的雾霭在宫殿里弥漫开来,让人看不清周遭。
可是那个老道士根本就不用看得清,因为他是个瞎子。
皇宫不同于别处,哪怕夜风已凉,只要皇上还坐在龙椅上,那就有数不尽的下人为此候着,并且带着能点亮无数暗室的明灯。
不过那些明灯在那些雾色面前,起不了什么作用。
长眉老者可没什么别的想法,他只是转了一下头,望向了迷雾深处,接着径直撞了过去!
雾色之中,有一只大手赫然伸出,带着种种道韵抓向那红袍国师。
老者身上的红袍飘摇,那雾气汇聚而成的大手顷刻间便被那股强劲的冲力给冲散开来,宁万纵的身影也显现在了老者面前。
那个身份同样尊贵的老者,一拳递出,拳罡怕是要砸烂这整个偌大的皇宫!
先前走下龙椅的李南归,知道自己在这两人的战斗面前太过于渺小,在使用完那张符箓后便早早躲到了门口处的一角,面色复杂地望向那团迷雾。
殊不知,迷雾中的二人,激战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老者身姿挺拔,接连而来的拳头犹如流星飞坠,在迷雾间打出节节爆炸声。宁万纵一边躲避这老者的拳头,一边从袖口向着地下丢出东西,若是李南归眼力再好些,便能看出那些东西,其实是一片片细长的竹叶。
但怎么可能只是竹叶?
每片竹叶上,都闪着不同颜色的道韵,更是绘制着无数的繁琐道文。那一片片世间最普通的叶子,在此刻,变成了普通武者也难以抵挡的法宝。
这和传说中的“撒豆成兵”,倒是像的很。
终于,在接连躲开并化解了老者的无数道拳罡后,宁万纵递出一掌,与那老者的拳头狠狠撞上,溅起层层气波。
宁万纵的另一只手,手指或弯曲鹰爪状,或挺直如雪松,短短一瞬变换了数重姿态。
也正是在那时,地上的数十片叶子赫然升空,在半空中化作一张张符纸,将老者困住,随后又有数道符文在虚空中形成了符咒,将老者牢牢捆住。
老者拖地的长眉,被那些流转的灵气与道韵刺下了好几缕发丝。
“老东西,今天你宁爷爷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宁万纵见此状,大喝一声,整个人包裹着灰色的雾气,双掌托起一顶雾气凝聚而成的竹叶塔,向着那位国师射出。
竹叶塔锋芒毕露,浑身上下带着浓郁的气机,显然是宁万纵的杀招。
突然,长眉老者的面容变了。
如果有人见过蟒蛇蜕皮,大概就能知晓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老者那形若枯槁的面容从鼻梁正中开始撕裂,无数道裂痕从此处爬开,遍布了老者的面容。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瓷器,在磕磕碰碰了多次后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崩裂。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随着老者面皮的塌落,老者那长的惊人的眉毛也逐渐变了模样。
白色的发丝接连脱落,两根暗金色的长须也渐渐显现出来,在老者破碎的面容上逐渐移位,最终移到了老者的鼻尖。
一副新的面孔,出现在了那身红袍上。
宁万纵与花海是旧相识,也与佛教的关系不错。可惜他的双目尽盲,不然他应该能看见,那张面容,他年轻时在佛座上和香炉上的脚部上见过类似的样子。
不过宁万纵眼睛瞎,心却不瞎。
他能看见,那张他描摹过许多遍的面容。
随着老者的“破茧成蝶”,宁万纵由路而蔓延出的雾气也渐渐消弭,那位江南国师的新面容,出现在了李南归的面前。
李南归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惊异,死死地盯着那张面容。
像狮子,但如狮子不同。
他的耳旁,仿佛又响起了父皇那充斥着悲意的声音。
“龙生九子。”
“第五子,唤作狻猊。”
“江南近百年的数代帝王,乃至整个皇家,都生活在那条龙的阴影下。”
“这是江南皇家的屈辱史,也是为了整座人间的卧薪尝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