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富庶,其中苏州首富当论高家。高氏一族足有四十万亩的良田,苏州大半农户皆是种着高家的田,吃着高家的米。
若是按着弘德的意思,以前朝方田均税为引,重施土改新政,这对士族勋贵来讲,并非是好事。
内阁无一人是痴傻之人,这话一出,连在最后面誊录奏折的曾寂也忍不住抬头看着沈谦。他是清楚那本奏折上写的是什么,入秋时,沈谦有一日曾让他去翰林院史馆汇编前朝田地户籍政令,那时他就隐隐觉得沈谦或是在这上头有什么动作。
可后来,这事忽然不了了之,他不敢多想。今日听得沈谦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不禁也未沈谦捏了把汗。
百姓田地少,每年按着规矩交赋税,可士绅一族田地多,却因各种勾当途径从不上税,更有甚者若瞧上百姓的肥田,就要挟恐吓过户田产,将百姓视作其家中佃户,签得卖身协议以换得粮食。百姓之苦以衣食住行饱暖而生,可百姓之艰又岂止这些平常之事。
这法令若出,自然是利民的好事,只是前朝新政时就看得出,其中遇到的阻塞实在是大。
高品与沈谦眼神的交汇,令内阁中人皆是战战兢兢。
“老夫再过十日就还乡了,次辅若有新政还是不宜再给老夫过目,免得提前流入民间,老夫十张嘴也是说不清的。”高品摆手推开了奏折。
沈谦起身走上前去,将奏折稳稳放在高品的面前,依旧是平日里那般清冽沉稳:“大人是君子,天下谁人不知,就算这新政提前流入民间,也只能是让百姓闻之高兴,如此也不会是坏事。”
高品脸上虽带着笑意,可眼神却寒凉刺骨,他定定地看着沈谦道:“这折子是沈大人自己写的,还是皇上吩咐沈大人写的?”
堂下的人连呼吸也小声了许多,只等着看两人的神色变化。
但岂能尽如人愿,两人哪里是那么容易被人看破之流,沈谦剑眉舒展开来时,高品后知后觉自己这才说的太没有城府些。
是不是弘德吩咐的又如何,只要沈谦不谋反不忤逆,他就能稳坐这首辅助的位置,政令早晚会举国下发。
“大人以为呢,下官可从不敢做欺上瞒下之事。”
高品脸色变了变,这才将奏疏翻开,一字一句都让他想立刻将这本子丢到沈谦脸上去。
窈娘在佛寺里看了半日的经书,心中那些无有恐怖,余悸心颤也都落了下来。
僧人做完晚课后,山谷寂静。待夜幕降临时,窈娘也早早就躺在了床上歇息。鸳儿知道明日沈循要来接她,下午时就将早已备好的衣衫熨烫整齐,欢天喜地的模样。
窈娘见她这般,笑问道:“你不是害怕大少爷吗,为何觉得大少爷对我好,是好事?”
鸳儿不明所以,虽说她因为莺儿的事情后十分害怕沈循,可也知道窈娘这般在府中不受重视,皆是因为身份卑微又不得沈循喜爱的缘故,否则那青小娘每日过得多自在,大少爷喜欢她,连少夫人也不敢为难她。
“奴婢虽害怕大少爷,但也心疼小娘。”她不是不知道少夫人最是难相处,窈娘这些日子受了许多气:“若是大少爷喜欢小娘,今后看谁敢欺负。”
窈娘知道她的意思,也感激她为自己考量,只是这其中的事情错综复杂,鸳儿单纯性子直,她也不好多解释什么。
“傻鸳儿,这世上若是不想被人欺负,就要让自己更无畏,不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
鸳儿不解,若是真如窈娘所说,为何窈娘还会被少夫人欺负。这话她也有分寸,并未问出口。
窈娘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头,笑了笑:“罢了,你今后总会明白的。”
主仆两人说过了话,鸳儿就去外间榻上歇息去了。外头天寒地冻的,炭火也是定了量,两人索性就这样将就了两日。
沈谦留了曾寂在内阁与自己一处,虽说他知道曾寂与窈娘曾经差点就成婚了,可曾寂的才能的确过人,他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击报复人的。
“不知次辅大人有何吩咐?”曾寂看着眼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心中仍是敬畏。
沈谦示意他坐到一旁,将那封奏疏递给他:“你来看看,可需要添减。”
曾寂看着沈谦的表情并非作假,忙小心接过,仔细品读其中的道理,待到一刻钟后才道:“大人为民之心,令人敬佩。”
华盖殿里无声,即使是值夜的学士也只是在自己的位置小心做事。
沈谦摇了摇头,道:“民之艰难我是知道的,只是若想真如心中期盼那般,必然非一日之功。你年轻且又有才干,入阁议政是早晚的事,我只期望你常怀今日之心,勿忘年少之志。”
曾寂心惊,明明只比自己长几岁的年纪,可沈谦这话说的老成,就像是经历沧桑人世后对晚辈的嘱托,他不敢多想,作揖道:“多谢大人教诲,下官谨记。”
沈谦有心教他,一早也让他看过前朝的政令,此刻考教曾寂倒是未让人失望。待到夜深人定,走出皇城时,才问道:“你家中可有给你议亲?”
曾寂愣了愣,脑海里浮现窈娘的身影来,沈谦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听闻都察院岑大人有意让你做女婿?”
“是,下官不敢隐瞒大人。”曾寂答道:“只是岑大人是左督御史,下官不过是翰林修撰,实在是不敢高攀。”
夜风吹得人心中反而明亮,沈谦话里有话:“身份门第皆是次要,两情相悦才是最要紧,岑家小娘子并非矫揉造作的,与你的性子倒是合得来。”
正好这话说在两人分别时,沈谦要往灯笼巷走去,而他家中的车夫也在城外墙角等着他。
回去的路上,曾寂将沈谦的话反复思量,直到三更才勉强入睡。
这厢沈谦整理妥当才躺在床上入睡,窈娘梦里本无梦,却在混沌之间落到了熟悉的气息中,她即使不转头看去,也知道这怀抱是谁。
只是后背被他的手指划过,顿觉一阵酥麻,连双腿也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