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颔首,又道:“于敏中三推四躲的,只说辎重不足,不宜再战。永琰,你觉得呢?”
于敏中是户部尚书,皇帝一心打下大小和卓,但连年征战,朝中有些大臣颇有忧患。
永琰思索片刻,对答如流道:“皇阿玛曾让儿臣看过户部的账本,库存钱粮足矣,且今年是丰年,离回部最近的甘肃、山西、四川等地的大部分地区收成颇佳,足以供给大军开拔。”
“且准噶尔已平,沙俄勾结大小和卓的通道已为忠勇公和兆惠将军断绝,儿臣私以为如今正是皇阿玛成就圣祖爷未尽的心愿和事业的良机,不可错过。”
忠勇公代指的是得了皇帝殊典旷恩的再次封公的傅恒。
永琰这一番话倒不光是体察上意顺着皇帝的意思,而是此刻的确是收复西北的千载良机。
皇帝微笑道:“明日上朝,你该将正经上奏一番,也好让那些老家伙看一看少年人的锐气才好。我大清儿郎都是这般锐气,何愁不能扬我国威?”
永琰含笑称是,心中明了,皇帝让自己当这个出头的椽子来对抗反对出征的朝臣,一来是这仗皇帝是铁了心要打的,让自己来克服阻力推动进度,二来也是无形之中让自己与这些人站在对立面上,互为掣肘。
旁边的永璐听到打仗有些蠢蠢欲动,一双眼睛亮得发光,期盼地看着皇帝。
从前打准噶尔时皇帝说他年纪尚小,将来有的是机会,如今机会来了,能让他领兵打仗了么?就是不能领兵,能在傅恒舅舅或者兆惠将军麾下当个小卒子他也是愿意的。
但皇帝只含笑瞧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对着新奉上的铜锅抚掌笑道:“冬日最适合吃锅子,皇后准备得很好。”
永璐眼里的光闪了闪,还是想努力争取一把,他自小的梦想就是当满洲第一巴图鲁,当大将军为大清开疆拓土,为此勤学苦练多年。一身的武艺,若不能为国征战,岂不是白费了?
他咬咬后槽牙,求道:“皇阿玛,儿子愿为皇阿玛效犬马之劳,为大清征战沙场。”
皇帝接过嬿婉递过的热手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脸上笑意不变,眼神却少了温度,语气尚且缓和道:“永璐,你的这份心是好的,但再过几个月就该是选秀赐婚的时候时候了,你安心等着迎娶福晋,朕也等着当皇玛法。”
永璐张了张嘴,却什么声响都没发出来,心里像破了个洞,在止不住得走风漏气,让人空落落的。
他头一次没有去看额娘的眼色,也没有理会永琰用膝盖轻轻撞他的提醒,挺直脊背为自己争取道:“皇阿玛,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皇帝刚刚拿起方首雕花银筷,闻言将手一翻,连着银筷一同在花梨圆桌上重重一拍,震得附近的白瓷碗碟都滞空了一瞬,又上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脸瞬间拉得老长,嘴角向下,鼻翼两侧显出沟壑来,诘问道:“你知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怎么不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怎么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怎么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都是最基础的孝道!”
“霍去病报答汉武帝知遇之恩,上阵杀敌,是为臣的忠心和本分。你呢?”皇帝斥道:“你是皇子,是朕的儿子!汉武帝什么时候又把自己的皇子往匈奴跟前送过?朕需要的是你读书习武,成亲生子,开疆拓土自有大臣替朕分忧,何须你操心?”
皇帝越说越气,脸色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怒气。
永璐被皇帝的怒意一惊。上一个这样惹皇帝大怒的皇子还是大阿哥,这段时日他被皇帝处处挑刺、被骂到几乎要自闭,连婉妃也被牵扯进来,落了个教养不善的罪名。
他下意识就要站起来,准备跪在一旁让皇帝消怒解气,不要牵累到额娘和手足身上。
嬿婉却一个眼神过去让他定在了当场,佯怒薄责道:“永璐,你可听明白了?你皇阿玛对你的这一番教诲可是拳拳怜子惜子之心,是疼爱你的慈父心肠,你可不能辜负了皇上的为父之心啊。就是一心想为皇上分忧解难,那也得使对了力气,用对了地方。”
嬿婉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话中处处都在捧着皇帝,这样的顺毛捋让驴脾气的皇帝情绪稍有缓和,过了自己的气头。
转过身去,她又亲手给面上犹有怒色的皇帝布菜,似是无可奈何地笑道:“皇上天纵英才,才思敏捷,想来是臣妾是个愚笨的,这才养出了这样鲁直的孩子。好在虽是个莽撞人,心还是好的,最是个纯粹赤忱的不过。”
皇帝被嬿婉的话捧到了怜子慈父的高度,也就不好直接责罚一心为他分忧的永璐什么。
瞧见永璐老大的人了,却如做错了事情的孩童一般有些手足无措地搓手站着,一双肖似自己的眼睛里半是惊慌半是恳切,皇帝心中的气儿消了大半,听了嬿婉将责任都归结于自己的话终是缓和了颜色,只是语气依旧有些邦邦硬道:“胡说,你若是愚笨,那宫里哪里还有聪明人?”
嬿婉含笑用眼神安抚过永璐,又偏过头拿帕子半遮住脸,挡住几个阿哥公主的视线,用藏在帕子下的水汪汪的明眸娇横了皇帝一眼,低声嗔怪道:“皇上,孩子们还在呢。”
爱妻明眸善睐,秋水横波,皇帝的嘴角终于挂上笑意,执起嬿婉的手来打趣儿道:“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明里说永璐的不是,暗里都是在讲他的好。”
嬿婉抿唇一笑,心中却并没有放下警惕,皇帝表面上瞧着是过去了,心中却恐怕依旧给永璐记了一笔,只待日后发作。
她指着永璐,当真夸耀道:“皇上瞧瞧,臣妾给皇上生下的孩儿,七尺男儿,相貌堂堂,不敢说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却也不是只知撩猫逗狗的纨绔子弟,还不许臣妾夸一夸么?”
又玩笑道:“再者臣妾这个‘王婆’是在‘王公’面前夸自家的瓜,莫说也是实事求是了,就是吹出什么牛皮去,也得请‘王公’宽恕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