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瘦男人刻意避开沈阡话语中的锋芒,垂眼专注于手中的泛黄经卷,喃喃自语,“想不到这次的规则竟然藏得这么深,不过只要有规则的话,一切就都简单了。”
“你就这么确定规则是真的吗?”沈阡反问,“别忘了,之前手机上的线索就是假的。”
这话干瘦男人微微一愣,毕竟平常最常抬杠的其实是他,如今却意外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禁有些错愕。
他轻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试图恢复那份从容不迫:“但我认为这些规则的真实性很高。”
“首先,如果我们三人谁也不愿意下井,没有人以身试险,那就没办法拿到这个线索,副本或者员工一般是不会在偶然性事件上提前设置陷阱的。”
“其次,高风险高回报,这才算是健康的奖励机制,我们经历过这么多副本,往往深入险境就会得到更多的线索,副本如果在我们费心费力获得的线索上造假,无疑是破坏了规则,这不符合一贯以来副本的特性。”
“最后,这些规则和我们遭遇的事件是能够相互对应的,从逻辑上也看不出一点错误,我认为是可取信的。”
红发男人不住点头,表示赞同:“就是啊,手机的线索已经是假的了,要是这个线索还是假的,那这个副本还怎么通关啊?本来这个副本有各种攻击性Npc还有员工就已经够难的了,再连着两个假线索,那不是不给玩家活路吗?”
沈阡沉默片刻。
他发现,即便顾江野之前那么光明正大出现在几个人面前,甚至连喜神庙中神像的脸都已经彻底袒露,玩家们还是会下意识忽略对方的危险性。
就比如——这张写着规则的经纸,分明就是喜神庙里的老人烧的纸。
却没有一个人发现。
思考只是片刻,沈阡很快扬起眼,问:“你们对这些规则怎么看?”
干瘦男人分折:“第一、二两条规则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但是只要细细咀嚼每一个字眼,就能从中发现解法。”
“第一条说的是让我们寻觅梦乡的入口,而第二条说的是不要在梦境中迷失——也就是说,我们睡着之后可以做梦,但重点是不能混淆梦境与现实,要及时清醒过来。”
“尤其是,第二条规则中的‘每一场死亡都是灵魂的沉重代价’,说明在梦中死亡会让我们的灵魂承担很重的负担,我甚至怀疑可能降低我们的理智值上限。”
“第三条规则比较好理解,红白镇是人鬼交界,只要我们坚信自己身为人的身份,就不会有问题——而且鬼怪之行,皆有因果,说不定我们之前被鬼怪攻击也是因为所谓的因果联系。”
“第四条更像是对第三条的补充,总之是要我们和鬼怪打好关系。”
他停顿片刻,估摸着听众理解了,才接下去说:“剩下三条规则要连起来看。第六条规则说三条路中有两条通往幽冥门户,只有一条是走向光明的生路,我们要想离开红白镇,就必须找到生路。
第五条说我们夜里不能离开家门,但是鬼门只有在夜晚才能打开,所以我们肯定要在夜间甄别鬼门,找到生路。第五和第六条相互矛盾,这就意味着我们必然会违反其中一条规则。
“而第七条规则告诉我们,我们要理智选择,保持清醒,最少的偏离,也就是说违反的规则越少越好,而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说,规则是可以违反的。只需要我们所有人违反规则的数量一样多,就不会出事。”
此刻,分析告一段落,干瘦男人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掠过面前两位玩家的脸庞,“如此看来,我们唯有趁夜色降临,一起出门探索才能通关副本。”
红发男人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显然是在努力修补着之前可能存在的微妙裂痕,“嘿,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小子藏得够深啊!这推理能力,我服!”
干瘦男人嘴角微扬,那笑容里既有谦逊也有几分自信,随后他将视线转向了静默一旁的沈阡,“对此你有何高见啊?”
沈阡仿佛刚从沉思中抽离,眼神逐渐聚焦,他轻轻点头,“那今晚我们就出去看看吧。”
今晚?这才第二天啊,副本没有时限要求,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干瘦男人的心头不禁泛起一丝微妙的不安,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如同夜色中悄然蔓延的薄雾,朦胧而令人心悸。
不过解法是他绞尽脑汁、层层抽丝剥茧所得,即便是迷雾重重,也应是通往真相的桥梁,而非歧途。逻辑与推理向来是他最坚实的盔甲,怎会被轻易撼动?
从进副本到现在,沈阡一直都喜欢主动出击,找到解法就立刻行动看起来的确是他的风格。
干瘦男人抬眼看了眼表情冷淡的沈阡,后者湿透的衬衫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一种脆弱而坚韧的轮廓。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刚从一场无声的暴风雨中归来,每一缕风都能轻易撼动他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罕见地生出几分同情:“你衣服湿了,会不会冷?”
红白镇的白天虽然不至于酷寒侵骨,但也不暖和,空气中始终弥漫着轻纱般的薄雾,随风轻舞,携带着暮秋特有的那份清冽与萧瑟。
夜幕低垂之时,寒意骤增,仿佛一夜之间跨越了季节的门槛,即便是身着干爽长袖,也难以抵挡那份直透心扉的刺骨寒冷。
沈阡勉强扯起一抹僵硬的微笑,那笑容标准得近乎刻板,轻声却坚定地说:“我不觉得冷。”随即,他轻轻一提背包,示意道:“我其实带了外套,不过在房间里。”
“那我们快回去拿一件衣服穿吧,要不我把外套脱给你?”红发男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阡状态不对,连忙解开自己外套的纽扣,脱下外套,作势就要给沈阡披上。
指尖轻轻触碰上沈阡那仿佛蕴含了冬日寒意的手肘,他竟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猛然击中,手不由自主地一颤,旋即以一种近乎逃避的姿态抽回。
几乎是本能地,沈阡抽出一块手帕,细致地擦拭着那片刻间被触碰的肌肤,动作中透着一丝不容侵犯的洁癖。
红发男子的面色微变,一抹不悦悄然爬上了他的眉梢,正欲发作,却被沈阡接下来的话语生生遏制在了喉咙里。
沈阡缓缓侧首,那双眼眸直勾勾地锁定了红发男子:“我其实并不觉得冷。”
怎么可能不冷呢?手肘分明冰凉刺骨。
红发男人被沈阡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紧紧攫住,心中虽有千般不解与不满,却也深知,再在这微妙的气氛中纠缠下去,只会让彼此更加尴尬。
于是,他选择了妥协,轻轻别过头去,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悄然落幕,空气中只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
三人步履沉重,静默地踏上了归途,夜色似乎也为这份沉寂添上了几分凉意。
沈阡不知何时起,悄然放慢了步伐,渐渐地,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拉长,孤零零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在无人察觉的间隙,沈阡悄然掀开了遮掩在左臂上的洁白手帕。
月光稀薄,却足以让那暴露于空气中的手臂显露无遗——其上,一抹青黑交杂的灼伤痕迹赫然在目,如同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幽暗之花,触目惊心。
沈阡不由得回想起徐嫂第一天对玩家们的告诫,“新魂初诞,无力化煞,而生者肩头,阳火炽烈,足以令小鬼望而却步,一触即溃。”
新鬼怕活人的阳火,哪怕是最轻微的触碰,也能带来难以言喻的创伤。
***
在幽深的井下镇,一缕唢呐的哀鸣缓缓消散于昏黄的光影之中,仿佛是为这被遗忘之地添上了一抹更深的寂寥。
顾江野走到一处屋檐之下,那里鬼影绰绰,却意外地显得几分宁静。
他轻轻从裤袋深处摸索出手机,指尖轻触,拨通了一个号码——徐丽娜的手机号码。
这一次,电话那头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回应。
徐丽娜的声音穿越电波,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与关切:“顾江野,你到了吗?千万别擅自行动,这镇子里四处游荡着诡异的纸人,它们……若是撞见,切记要立即逃离,那些纸人有着将人拖入无尽黑暗、囚禁在棺材里的力量!”
顾江野问:“你在哪儿?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我在丧神庙里,进庙就安全了,那些无魂的纸人是进不去庙的······”徐丽娜说着,语气急促,“但你一个人无论怎么瞎跑都是找不到庙的,我也是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得到。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我来找你,带你去······”
“你出来不会有事吗?”顾江野将手机缓缓移开耳畔,耳边的风声已经不再只是自然的低语,它变得狂烈而急促,仿佛是夜色中低吼的野兽,夹杂着纸张被无形之手撕扯的哗哗声,每一声都如利刃般切割着空气,传递着紧迫与不安的讯息。
“不会有事的,”徐丽娜的声线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能驱散周遭无形的阴霾,“在这个镇子里转了一个多月,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躲它们了,你等我去找你!”
顾江野未再深究那些关于“怎么现在才打电话”“这一个月来你吃什么”的细枝末节,他的目光掠过屋檐边缘,漫不经心地落入那片被薄雾轻抚的世界。
只见数十道幽灵般的轮廓悬于半空,它们形似人却又超脱于常人之态,衣袂与臂膀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正是徐丽娜口中所描绘的诡异纸人。
纸扎人儿身披细腻剪裁的纸制华服,每一针每一线皆透露出古朴雅韵,却又因材质而平添了几分超脱尘世的轻盈。
它们的面容苍白中透着一抹不自然的绯红,脸颊上轻扫的腮红,仿佛是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幽兰,为这幽森景象添上一抹诡异的生机。
嘴角刻意勾勒出的笑容,裂痕深刻,不似人间温情,倒像是幽冥之地的诡秘邀约。
风起时,这群纸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宛如古战场上严阵以待的士卒,悄无声息地占据了空旷的街道,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韵律缓缓前行。
它们随风摇曳,衣袂翻飞,既似行进中的仪仗,又似跨越时空的幽灵部队,每一步都踏出了岁月深处的回响。
“所以,你知道该怎么离开这里吗?”顾江野问得漫不经心。
电话里,徐丽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太确定......我找到了一条路,看到他们抬棺材都是往那边走的,而且回来的时候棺材就不见了,我觉得跟上的话应该能出去······就算不能出去,也会找到他们装棺材的地方......”
“但是我每次总是跟丢,听说要两个人才能跟着走,一个人在前面带路开路,一个人在后面收尾断后······”
顾江野轻吟一声“哦”,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迈,似要毅然踏入那片由纸人编织的诡异方阵之中,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决绝。
“你疯了吗?!快停下!”电话那头,焦急的声线与身后骤然响起的女人惊呼交织在一起,如同寒风中的凄厉哨音,穿透了夜的寂静,满载着惊恐与不安。
一只细腻却坚韧的手悄无声息地抓住了顾江野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抗拒又带着几分温柔的急切:“别让它们注意到你,跟我走,快!”
握在手里的手机,不知何时已悄然蜕变,不再是冰冷的科技产物,而是一块粗粝、勉强维持着手机轮廓的纸扎品,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与不祥。
顾江野转身,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件红裙子,长发轻轻垂落,随风摇曳,面容秀丽,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正是照片中的徐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