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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兽动物,仁义礼智信……故而人性本善……”

嬴政最快反应过来,他道:“看来儒家的格物致知,最初便是在想办法佐证人性本善的来源,还有一些儒学至理的正当性。”

格物致知,格物在前,致知在后。

自然就得先有物,再有理,尔后才能明悉天理二字。

只不过……

华阳太后若有所思的道:“不对啊!如果用动物的本性作为天理的佐证,那蛇性本淫,狼性凶残……而且狼群之中等级森然,这又怎么说?”

动物之中,有本性为好,自然就有本性为坏。

儒家只挑好的说。

却对坏的进行选择性忽略。

难免就显得有些……巧伪。

不过儒家向来如此。

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许尚笑笑:“狼与蛇都属于冷血动物,民间有种说法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儒家对于人性之恶,确实有些太过回避了。”

“另外,狼群之中的等级划分,实乃弱肉强食,欺软怕硬。”

“此乃区分出等级的最简单方式,在等级确立之后,享用猎物的时候,就得按照等级顺序来,这样就不用次次都争的头破血流了,属于群体性的进步标志。”

“我们的上古祖先,一开始应该也是这样,优胜劣汰,谁强谁就能享用食物,以及优先繁衍的权力。”

“后面经过三皇五帝的发展,直至夏朝的建立,也就进阶成了通过血统划分等级,并于商周不断完善天命血统论。”

“大秦则是血统和军功并重,再叠加事功、才识、名望等等。”

“因此,狼群内部的欺软怕硬,对它们而言实乃理所应当,本质上并没有善恶之分,一切都是为了族群的延续和生存。”

“只不过此刻在我们的眼中,狼群内部的等级划分机制,显得有些趋向于恶……实际上就是落后,落后等同于恶……”

……

何为文明?

自然是我们越来越进步,越来越先进。

你远远的落后了。

那你就是不文明,你就是恶……

综上。

文明二字本身。

似乎一点都不文明。

另外。

后世网上还流传一个很有意思的梗。

吃饭睡觉打豆豆。

最弱的那个总是各种委屈,各种挨打……

狼群本身也是这种状态。

有点类似于末尾淘汰机制。

弱小,即是最大的原罪。

那么这就是错的嘛?

亦或者就是恶的嘛?

依据儒家的逻辑,那肯定是大错特错,大恶特恶,怎么能无辜欺凌弱小呢?

但如果从道家的角度来看,优胜劣汰,狼群淘汰弱狼、老狼,以及狼吃羊,羊吃草,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分善恶。

亦或者今日为善,明日就是恶。

世间万物都在遵循道的规律,一刻不停的产生变化和发展。

一切概念都是不定的。

“儒家用格物,分出善恶,尔后致知,并为后人总结出经验规律,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许尚边走边继续道:“然而……善恶、高低、大小,乃至于沧海与桑田。”

“站在不同的时间,与不同的高度,人们眼中的事物也会随之不同。”

“现在儒家的格物致知,有些略显片面,距离格出事物本质,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

格物致知。

先秦儒家给出的答案应该是:明理是非。

程朱理学则是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朱熹的格物,就相当于穷究事物的本质和道理。

从某种角度来说……与科学还是蛮像的。

直至到了阳明心学。

王阳明其实还是蛮老六的。

正所谓生有涯,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此乃庄子之言,意思是有限的生命,岂能穷尽世间的道理呢?

这是必不可能的事情。

王阳明连续格了七天竹子,差点没让自己直接去见太奶。

大病一场,毛都没能格出来。

按照朱熹的说法。

你格物格不出东西,就是你心不够诚。

王阳明表示……我差点把命给赔上去,这还叫不够诚?

老朱你的理学有问题啊!

于是。

王阳明直接于龙场悟道,整出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单从自己的无限心出发。

格物二字,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格,谓之正也!

正其不正,以归于正!

就相当于时刻扶正自己的念头,调正自己的心态,以心应事,皆为格物。

遂: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

这时。

“格物,本质。”

嬴政剑眉紧锁,他可以理解儒家通过乌鸦反哺,幼羊跪乳,进而格出一些道理。

可夫子口中的格出事物本质。

何为本质?

本质不就是那些动物本性道理嘛?

旁侧。

李斯和屠雎面面相觑。

两人显然也是不懂的。

许尚的超前思维,使得众人难免有些跟不上。

华阳太后沉思片刻,她道:“不知夫子能否为我们演示一番?到底要如何格出事物本质?”

“哈哈,既然秦夫人开口了,我自当愿意效劳。”

许尚笑着回应。

同时。

几人不知不觉间。

竟走到了一处后院林荫的所在。

前方亭阁竖立。

阁中有两人,正在直愣愣的盯着眼前物事发呆。

李斯见状赶忙轻声提醒:“赵上卿,夫子……那位便是儒家八派之一的颜产,坐忘问心,离形去知,向来不喜辩经之道。”

颜氏之儒,当前儒家八派最后露面的分支。

许尚等人最先认识的乃是公羊派和仲良氏。

尔后便是荀子首徒毛亨,乐正氏,漆雕氏,子思齐,子张正……

全部加起来,正好儒家八派全部齐活。

华阳太后远远望去,道:“难怪我们刚刚没有见到这个颜氏之儒,原来他不喜辩经……那他一个儒士文人,不喜辩经还能喜欢什么?格物吗?”

“诶!秦夫人明睿。”

许尚勾起嘴角:“坐忘问心,还真挺适合走格物致知的道路。”

坐而论道。

坐忘问心。

看似非常相像,实则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选择。

嬴政询问:“另一个看着比较年轻的是谁?颜产的后辈,亦或者徒弟?其为何穿着胡服?”

胡服,胡人!

北境蛮夷也能来稷下求学了?

不是吧!

虽说稷下理当包容一些,但也不能包容到这种地步吧!

嬴政现在还深深的记得夫子曾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下一刻。

嬴政直接一马当先,带头朝着亭阁中走去。

屠雎见状也赶忙跟在了嬴政左右,他得负责皇帝的安全……一行人中也就他最能打了。

陈平一看就是指望不上的家伙。

许尚、华阳太后和扶苏紧随其后,三人也很好奇,稷下怎么会收胡人的。

很快。

嬴政和屠雎打破了亭阁中的平静。

只见一身儒袍文雅的颜产,正在盯着眼前的两只蜗牛在研究……

对面的那个壮硕胡人自然也是一样,其无视来人,紧盯蜗牛缓缓挪动。

忽然。

屠雎率先一步,沉声开口道:“你这蛮夷?是谁让你前来稷下学宫的?”

话音落罢。

壮硕胡人终于抬头,并竖指嘘声道:“嘘……安静……”

“嘿!”

屠雎眼珠子一瞪:“你小子,跟我装傻是吧?”

屠雎说着便要上手。

却被颜产陡然拦下。

与此同时。

许尚等人姗姗来迟,走进了亭阁内部。

“……”

许尚无言的望了一眼颜产,第一感觉对方很年轻,约莫三十岁上下,对比其余八派的名儒,动则五六十岁,颜产真的非常年轻了。

而且外形既显飘逸,又很帅气。

有点儒道双修的游侠之风,完全不似文人。

毫无疑问。

颜产平时跟漆雕氏肯定关系极好,很能玩到一块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毕竟漆雕氏可是非常着名的儒侠。

“你们是……”

颜产环顾了一圈儿。

接下来。

两拨人互相介绍了一下。

嬴政就说自己乃是关中来客,这几日专门前来参观稷下学宫的。

颜产也没有问太多,他转而把壮硕胡人能够在稷下求学的原因,略做解释。

原来此胡人名叫乌氏陀。

没错。

那个蛮夷豪商乌氏倮的儿子。

不久前,大秦刚从乌氏倮的手中买下了北境详细地图,并由李牧进行过手检查。

至于其子乌氏陀之所以能够进入稷下。

没有别的原因。

实在是给的太多了!

稷下学宫缺少经费,乌氏倮作为边境豪商,那可老有钱了,倾情赞助之后,唯一的要求就是儿子送到稷下来学习。

还别说……

正大光明的花钱进入名校。

乌氏陀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另外。

这个事儿是由仲良氏进行牵线搭桥。

为了避免给稷下学宫造成太多的负面影响,乌氏陀就由颜产负责带上一带。

屠雎只觉十分荒唐,这就是仲良氏所谓的王天下?

尽管屠雎知晓对付北境蛮夷,长久之计必须得先霸后王,兼容教化是必须的……可让乌氏陀进入稷下学宫,这未免有些王道过头了?

正当屠雎想要对乌氏陀发难之时。

许尚制止了屠雎的冲动行为。

他心中已有一策,可以更好的教化乌氏陀……比如传授其佛门禅宗秘法,也就是把佛法引入北境,以达到持续弱化匈奴人的血性……

当然。

许尚做事肯定不能显得目的性太强。

他需要恰到好处的引乌氏陀入套。

随即。

许尚便看向石台上的两只蜗牛,道:“《庄子·则阳》篇有言,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

“这两个蜗牛触角上的国家,微小不可察,却依旧会为了如同尘埃一般的疆界,不停的互相征战……亦如昔年的春秋纷乱,礼崩乐坏,可笑至极。”

“同样的,在庄子看来,百家争鸣,儒家辩经,就像田野边的两小儿辩日。”

“辩来辩去,日出日落,何异也?无异也!”

……

庄子乐天知命,出世神游。

单论境界而言。

庄子绝对是无可争议的高山。

然而。

许尚现在却不是很喜欢庄子……

因为他已经走在了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道路上。

事在人为。

当制天命而行之!

没错。

许尚与荀子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然也。”

颜产点了点头,接过话茬:“我观蜗牛挪行,犹如两国交兵,惨烈如斯,好似龙死荒滩,血流三万里!”

“我闻百家辩经之声,犹如两小儿辩日,种种高谈阔论,使人啼笑而非。”

“所谓昼菌夕故,不见黑夜,亦不晓黎明。春蝉夏寂,不逢秋冬,亦不明四季。”

“上古有树名曰大椿,视八千年为春,又八千年为秋……再观人们却把彭祖视为长寿永生,实在可悲可叹。”

“而国家存于天地,也是一样的,姬周国祚绵延八百年,亦为光华流转,弹指一瞬。”

……

颜产显然对于庄子的出世坐忘,颇具造诣。

逍遥游的真谛。

他是张口就来。

“彩!”

乌氏陀双眼放光的合掌称赞。

他刚来稷下不久,听不太懂颜产所言,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颜产非常牛逼。

所以。

乌氏陀才会心甘情愿的留在稷下,哪怕时常遭受误解和排挤,他也觉得师从颜产,乃是他莫大的幸运。

但……

嬴政却皱眉道:“若按此理,岂非世间一切都毫无意义?千年国祚,百世道统,华夏文明,总得有人去践行!如果人人都搞什么出世神游,坐忘无争……这才是真正的大谬!”

嬴政对于庄子的思想非常排斥。

这是正常的。

他的亘古功绩,他的始皇之名,大秦的百代国祚,华夏的万世之基……

在嬴政眼中,这些就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方向。

结果颜产张口却说一切皆为虚妄。

嬴政理当会本能的出言驳斥。

颜产笑笑:“你践与不践,行与不行,世间万物的发展都依旧会按照自有的规律运转。看似是人定胜天,制天命而行,实则尔等只是井中望月,难晓天地之广阔,岁月之无痕。”

话音落罢。

嬴政的剑眉越发紧蹙……

许尚顺势开口道:“天地,岁月,国祚,道统,众生,你我……”

“一言以蔽之,坐忘无争,说白了就是给文明以岁月。”

“可依老夫之见,我等存在的意义:却应当是给时光以生命,给岁月以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