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后,已是夜幕黄昏。
介子姜与母亲打了个招呼,说不要等自己吃饭,便抱着琵琶往海棠苑走去,那里有个秋千椅,她心里难受,似乎唯有音乐可以排解。
沈慧以为她是要去谢云戍家吃饭,便没再管她。
谢云戍停好车后,走过来便正好看见她一个人走去海棠苑,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只静静跟在后面。
介子姜坐到秋千椅上,开始弹起了琵琶,乐声和着蝉鸣和风吹隔壁竹林的沙沙声,加上远远传来的流水声,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谢云戍站在竹林里,悄悄看着介子姜,他听着乐声,看着她没有笑意的脸庞,心里焦急又无可奈何。
谢云戍看了她半天后,有些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她不是生气,她是伤心,她是孤独,她是害怕一眼可以看到自己年轻的心孤独老去。
弹了半天琵琶后,介子姜却依然无法排解心中的悲伤,她站起身,仰天看着天空,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比失去更难受的是明明得到了,却似乎并没有得到。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琵琶又往家走去。
戏台那边依然热闹,一阵洞箫的悠扬声传出,伴奏是风声和着隐隐的古琴声,紧接着一阵浑厚悲壮的男声传来,似在对着空旷的大山悲喊,念的是:
如巍巍高山兮,似潺潺流水兮。
四极风萧萧兮,六道谷茫茫兮。
知崖岸高峻兮,解千仞无枝兮。
红豆兮无南枝,伯牙兮无子期,
……
“这声音……怎么似曾相识?”
介子姜心里想着,被这浑然大气的念词吸引住了,她顿住脚步,抬首往戏台看去,只见戏台人多,她离得远,看不清台上的人是谁。
这时那声音不再是念,而是换作高声浑厚的唱腔: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介子姜缓缓抬步走过去,喃喃自语道:
“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知己?”
这时,又听那声音继续唱道:
天地悠悠,我心纠纠。
此生绵绵,再无他求。
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来世他生,无尽无休。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介子姜已经走到了戏台侧面,他才看清,站在台上的正是谢云戍。
介子姜震惊之余,似乎心里的悲伤全被这唱词带走了。
她怪他不懂她,她怪他没有足够的共情能力,结果,一转身,他却唱出了她的心声。
谢云戍看见她走过来时,声音更加动情了,他重复着那句:
“天地悠悠,我心纠纠。此生绵绵,再无他求。”
他唱完后,台下一时寂静无声。
他静静看着介子姜,介子姜也痴痴地望着她,眼里蓄满了泪水。
随即,台下爆发出雷鸣的掌声。
介子姜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立即就要逃跑。
谢云戍的声音响起:
“小姜。”
介子姜当着几百个游客以及镇上父老乡亲的面,一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微笑着回头看谢云戍。
心想:“小东家,闹什么呢?我已经不生气了,你这让我瞬间社死就有点过分了。”
随着谢云戍的目光,众人往介子姜的方向看来,只一瞬间,不论男女老少,皆发出“哇哦”的赞叹声。
谢云戍又道:“小姜,你听到了没?此生绵绵,再无他求。”
知道他们关系的桐竹镇人更是拍手叫好,莫林带头起哄。
“小姜老板,你男朋友都上台了,你从当了老板后连琵琶都不弹了?趁此机会,你们俩再表演一个琴瑟和鸣啊。”
介子姜抱着琵琶,弯腰行礼,笑着大声道:
“我就不凑热闹了,你们还有好多都没表演呢,我抢了风头,人家外面来的客人要笑话咱们的。”
这时一干游客看见了介子姜,见她和谢云戍郎才女貌,忍不住吃起瓜来。
莫林大声问道:
“各地来的游客们,你们会笑话吗?”
众游客像排练过似的,皆齐声道:
“不会。”
说完爆发出阵阵欢乐的笑声。
谢云戍拿着话筒,走下台来,伸手去牵介子姜的手,离她极近,低声道:
“给大家弹一曲吧,我和林叔还有丁家婶子给你伴奏。”
介子姜想着这么多人看着,她可不能别扭,于是退开半步,接过他手里的话筒,大方回答道: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又低笑道:
“但,我有一个要求,小东家, 别给我伴奏了,你竟然还会吹箫,便与我一起表演吧,顺道,插入一点你即兴的配音才华。
这时,季小同已经递了另一个话筒过来了,谢云戍接过话筒,笑道:
“有何不可?”
台下爆出欢迎的热烈掌声,谢云戍牵着介子姜走到台上。
介子姜怀抱琵琶坐在台中,谢云戍手持洞箫,两人耳上都带了话筒,莫林和张尧等人立即帮他们支好收音的麦克风。
灯光灭,继而亮起,戏台背景换成了一片动态幽深的竹林,台下忽而安静,只听见自然里的流水声和风声。
老林叔一手拨着古琴,一手有节奏地轻拍面前的小鼓。伴奏起,随即箫声宛转悠扬。
谢云戍的眼神始终落在介子姜身上,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
介子姜开始全心投入演奏,她的指尖在琴弦上飞舞,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突然,箫声停了,琵琶声也停了,古琴的伴奏也停了,只剩下有节奏的皮鼓声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地响着……
谢云戍的声音响起,依然浑厚有感染力,但这次他的音色显得欢快了许多。
他念的是李白的《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在他朗诵的期间,伴奏随着他的节奏时有时无。
介子姜突然来了兴致,手上弹着琵琶,脑袋里却有了应对之词。
她抿嘴笑起来,用甜美的声音也念道:
不论台阁与山林,爱尔岂惟千亩阴。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葛陂始与龙俱化,嶰谷聊同凤一吟。
月朗风清良夜永,可怜王子独知音。
她念完,听得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廊亭上的游枭对身边的季小同道:
“这两人吵个架都文绉绉的,酸死个人。”
季小同笑道:“枭哥,他俩念的是个什么鬼?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挺好听的,不酸啊。”
游枭笑着耐心讲解道:
“你云戍哥说,他要上天。”
季小同又道:“他那么厉害,上个天咋了,不就买个机票的事吗?也不像吵架啊?那我大哥呢,说的啥意思?不让他上天还是咋地?”
游枭无奈低笑,又解释道:“她说,我劝你低调,能上天也要低调。”
季小同赞叹道:“果然是有文化的人,吵架都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后台上依然是琵琶声和箫声相和,两人倒是默契得很。
谢云戍抿嘴笑起来,故意深情款款看着介子姜道: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介子姜挑挑眉,抿嘴笑起来,然后结束了弹奏。
季小同又问游枭道:
“云戍哥又说了个啥,什么招蜂引蝶?”
游枭低笑道:“他说他虽能上天,但开不了花,不会招蜂引蝶的。”
季小同若有所思,看着不远处的林双儿道:
“我云戍哥真有文化,表忠心都表到戏台上去了。”
游枭道:“嘁……你这是不明觉厉啊,那夫妻俩酸死了,你还把他们当偶像了?”
季小同道:“嘁……枭哥你怕不是嫉妒吧?我就说不出那么文雅的话来,逼急了也只会说,I love you。”
游枭扶额,起身,拱手道:
“告辞。”
说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