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一贯惧怕父亲,圣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半分违逆都不带有的。他又习惯了圣人的一言九鼎,如今听见圣人出尔反尔,心中还有些纳闷。
彭泽十年待下来,秦恪掩饰情绪,察言观色的本事退化了不少。圣人见他将不解写在脸上,险些气了个仰倒,便道:“你那宠妾,实在很不像样,为她的事情,老六特特进宫,伏地请罪。朕估摸着,等你的府邸弄好,他也会往你那儿走一趟,你应着便是。”
听见圣人提起周红英的事,秦恪如被扇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忍不住低下头,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圣人被秦恪气得半死,存心刺一刺这傻儿子,让他知晓什么叫真心,什么叫假意。见他被打击成这样,又有点后悔,心道我和他计较什么呢?因着我的私心,恪儿受的苦还不够多么?
到底是九五至尊,哪怕错了,也需要有人搭个台阶下。只可惜,唯一有资格这样说的秦恪实在不够机灵,故圣人只能望着秦琬,见她酷似自己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眉宇间没有一丝卑微之态,心中便喜欢上了。再细细一瞧,发现这孩子全挑长辈们生得好的地方长,组合起来煞是赏心悦目,长开之后胜过白德妃不在话下,原本的愧疚、补偿和打圆场,瞬间化作怜爱,生生将拟定的封号改了口:“不愧是朕的孙女,龙章凤姿,端得不凡。”
听见圣人称赞自己的女儿,秦恪比自己被夸都开心,圣人瞧见儿子的模样,越发不爽,却不好对孙女发,反倒和颜悦色得紧:“桢儿的女儿及笄时,朕封了个郡君,到你这儿,朕不好破例,就给个好听些的名儿吧!海陵县的三千户,从今日起便归你所有了!”
此言一出,最吃惊得不是别人,当属匡敏。
匡敏心中清楚,圣人本打算给秦琬封武德县主,食邑两千户。不知怎的,竟忽然改成了海陵县主,还变成了三千户。
武德县隶属河内郡,已算得上富裕,与海陵县一比,那可就不算什么了,谁让海陵县置盐官呢?大公主之所以被称作最受宠的公主,她的封邑在产盐的当利县,为诸公主中的独一份,实在功不可没。何况秦琬的封邑是三千户,到了县主能拥有的上限,除了做王爷时的圣人和如今的陈留郡主之外,这对父女倒是占了第三和第四的份。
不过,与皇长子丢失的晋地万户相比,三千盐户也无甚了不起。太原郡和代郡,那土地,那人口,那税收……能一样么?
想到这里,匡敏的心也有些酸酸的。
这个裴旭之,当真是天生的好命,投得胎好也就罢了,难得做一次好事,竟能被代王殿下这样回护。难怪他一路横冲直撞胡乱闯,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谁让人家命好呢?
秦琬也不知宫廷的礼该怎么行,听见圣人给自己诰封,眉眼弯弯地行了个简单的福礼,脆生生道:“谢圣人恩典。”
莫说小娘子,就连很多朝臣见了圣人,都有点两股战战,诚惶诚恐的意思。圣人见惯了低眉顺眼,微小谨慎的人,对爽朗大方的孩子未免多了些偏爱。尤其是自家姑娘,当然怎么洒脱怎么好。前朝那种世家对公主避之唯恐不及,一听见公主要选驸马就摔断腿订了亲的事情,太宗皇帝的时候,这些世家也玩过一两回,结果呢?太宗皇帝明着说,既然你们不想与皇室做亲家,行,往后选妃,这几家没份了。
世家的家学固然极好,架子端得也高,却也要皇帝肯用他们才行啊!两三代脱离权力中枢,祖宗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挽救现在的困局。但谁能保证,自家的子孙,尤其是嫡出的,每一代都很有出息的呢?为了保证家族的富贵延续,将自家姑娘送进宫里实在是最常用的做法,谁料太宗竟不走寻常路?
圣人是个大孝子,太宗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太宗一朝到现在,那些嫌弃公主的世家,硬是没一位女子联姻皇室,就连儿子,入政治中枢的都少。
从那以后,无论世家还是勋贵,听见“公主选驸马”五字,皆表现得十分积极,以尚天家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圣人对秦琬颇为喜欢,奈何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既然没打算传位给长子,还是别太过亲热的好。他的长孙,秦恪的嫡长子秦琨,可不就是……
想到这里,圣人叹了一声,竟有些颓然:“你们一家三口,去……去给悦娘和祚儿烧柱香吧!”
说罢,也不等秦恪回答,圣人便望着匡敏,问:“中书省今日谁当值?”
匡敏压低身子,恭敬道:“回圣人,今儿轮着卫承旨。”
圣人闻言,点了点头:“将卫拓叫过来。”随即,他转向长子,语调中就有了一丝悲凉,“朕知你们舟车劳顿,但……悦娘过逝的时候,一直惦记着你,她拉着朕的手,说,她对不起你,也不求你的原谅,所有罪责,她悉数抗下,莫要连累到祚儿。她,她当时整个人都糊涂了,连祚儿都不认识,说话都很吃力,却还一直说着这两句,朕知道,她心中……”定然难过得很。
穆皇后一世光明磊落,纵然夫婿成为这万里江山之主,她也没为“太后”之位去谋害任何一个人。直到病骨支离,又见太子年幼,为保儿子的地位,才巴巴地拖代王下水。只可惜,十年过去,她一心想保护的儿子,终究……
太子出生之前,穆皇后从不考虑身后事,对庶子毫不在意,未有半分打压之举。这份情,秦恪记在心里。太子诞生之后,秦恪分府别居,纵一开始不满穆皇后为了儿子,给他赐了门女方家世不甚如意的婚事,可如今他对沈曼敬爱非常,小心思和小情绪早烟消云散了。
都是为人父母的,穆皇后的心,他能理解,何况父皇都这样拉下脸来求他,求他去皇陵,对穆皇后上柱香……
秦恪知道,这是圣人在求他,求他原谅穆皇后,让穆皇后真正安心啊!
倘若不是心中有愧,一直惦记,为何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连爱子都不认识了,尚且要反反复复说着不求谅解,罪责自己扛呢?
罢了,罢了,过往种种,皆烟消云散吧!何苦再去想那些让人不快的事,徒惹悲伤。
“儿臣——”秦恪本想说自己不恨穆皇后,想到这些年受过的苦,违心的话便说不出口,只得低下头,轻声道,“儿臣亦十分怀念皇后与九弟的音容,如今想想,过往种种,当真……如梦一场。”
圣人知长子的秉性,轻轻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止住了。
恪儿是个好孩子,这么些年来,自己……也只能多给他一些财帛土地,金银珠宝,权作补偿了。
甘露殿的气氛正悲伤,内侍已引卫拓进来了。
饶是秦恪见多识广,见到卫拓,也露出不加掩饰的赞美之色。
这位身着绯袍的年轻官员生得极好,风神秀异,俊美不凡。他站着的时候,风姿如芝兰玉树;缓缓走过来时,气度似谪仙临凡。与他站在一起,就如明珠在侧,足以将偌大殿堂悉数照亮。
卫拓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秦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俊美非凡的男子,努力回忆,忽然想到裴熙有一次满脸不悦地提起“卫拓”,自己追问的时候,他竟破天荒酸溜溜地说,一个很厉害的家伙,再问就闭口不提了。如今看来,这是被比下去,说不定还吃过亏,才故意藏着不说啊!
此人,不可小觑。
卫拓见惯了世人热切的目光,压根没想到有人直接从他的脸评价到他的手段和本事去了,猜到站在圣人旁边得是谁,他便一一行礼,亦如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得紧。
秦恪见状,十分感慨:“世间竟有这般郎君,恪服了。”
圣人对卫拓也喜爱得紧,略带骄傲地介绍道:“卫卿才学出众,一手好字,万金难求。”
秦琬闻言,心中腹诽,暗道圣人果然不愿让阿耶继位,否则为何不讲到点子上?
大夏的中书令一贯由皇帝兼任,中书令之下,便是两名中书侍郎,再往下则是六位中书舍人,负掌呈进章奏、撰作诏诰、委任出使之事,其中资历最深,亦或者说圣人最青眼的那一个为“承旨”。只要中书侍郎的位置空出来,必定是承旨顶上。
卫拓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岁,论资历肯定是排不上的。秦恪不认识他,可见他崛起不足十年,竟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多得圣人青眼,由此可见一斑。承旨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光凭相貌、才学和一手好字,压根坐不稳。得在政务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能揣摩帝王心意,办事的手段一流,外加忠心耿耿,没有派系立场才行。看圣人的模样,九成九是拿卫拓当未来的宰辅培养,几乎不做第二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