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彻底将牛鬼的头颅射成了筛子,当箭羽耗尽,人立而起朝着床弩阵所在山头行进的牛鬼膝盖一软倒了下去。
推金山倒玉柱!
牛鬼妄图趁着倒地一蹄踩在地脉上引发震动,谁知一道精装敦实的身影狂奔赶到举盾,硬挨了一记踩踏。
烟尘散去后,以刀做拐的魁梧军户一瘸一拐从牛鬼腰腹开始往上攀爬。
垂死的大妖想要将胸腹中的那颗妖丹炸碎!
校尉何,校尉李如临大敌,谁知一杆漆黑长枪长掠而至插入两人身边的土地中,一道修长身影转瞬即至,拔出长枪后顺带将抿了一口的酒葫芦挂在枪头下方两尺红樱处,来人毡笠子遮住了大半张脸,披风向后一甩,将那长枪斜靠肩头,说不出的刻意为之摆弄出自认潇洒的姿势。
校尉李气不打一处来:“罗平,老子忍你很久了。”
头戴毡笠的校尉罗呵呵一笑:“放心,这牛鬼炸不了,倒是苦了小刘了,估计得趴病床上大半年,那盾牌以后给他换个锅盖得了。”
白衣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牛鬼的肩头耳边轻轻说道:“牡丹转世为人。”
凶戾之气暴涨的牛鬼在听到牡丹的一瞬间平静如水,那颗气息汹涌到要让方圆百里一切生灵为其殉爆的妖丹同样平息下来!
牛鬼艰难的转过头,鲜血淋漓的空洞眼眶死死盯着肩头方向,好似在说你要信守诺言。
白袍公子没有发誓,只是轻轻点头。
当牛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白袍公子双腿酸软,背脊发凉遍布冷汗,儒家总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个关宁来的年轻魁梧军户恢复力惊人,先是一刀将牛鬼枭首,再几个跃步跳至牛鬼胸口,将其中拳头大小的妖丹挖出高高举起!
大日高悬之下,军人脚踩牛鬼尸首之巅,挥刀血振仰天长啸!
如此铁血场景,便是资历极老战功卓着的校尉李,校尉何,都心情激荡跟随周围精锐之师一同振臂高呼!
唯独校尉罗摘下酒壶默默喝了一口,自顾自咕哝道:“抢我风头……”
白袍公子闲庭信步走下牛鬼尸首,数位亲兵抬着桌椅紧随其后,还有两辆马车拉着沉重货物。
在场军人齐齐单膝下跪,齐声高呼:“参见少帅!”
白袍公子抬手虚压:“托大家的福,以后酥山就是我大唐的领土,本帅今日亲自削梨,一人一个,为众将士解渴,待凯旋而归金銮殿上,本帅定为兄弟们讨要陛下封赏。”
校尉李高声下令:“全体都有,原地整备!”
白袍公子右手持匕首,身后的亲兵从马车车厢内取出梨递上,十息一颗梨,第一位士卒惶恐起身,双手接过多汁酥脆享誉各国的酥山梨。
陈子云笑容淡淡递过梨肉拍了拍士卒的肩膀:“张大凡,今天表现不错。”
面容尚显稚嫩的大头兵眼神酸涩,少帅居然记的自己名字!
年轻士卒一口咬下大块梨肉,便是那京城官家子弟闲聊的仙女阁醉仙酿肯定都没这酥山梨解渴润燥!
白袍少帅始终保持十息左右削一颗梨,梨皮未曾断过,所率领士卒的名字未曾忘过!
当削到校尉李时,白袍公子破天荒甩甩手,苦笑道:“有点手酸。”
校尉李点点头,难得开玩笑道:“要是李将军在这,定然让兄弟们自己排队拿梨,然后自己拿一颗吐口唾沫上去擦两下连皮带肉一起吃,然后吆喝小的们,吃完了梨咱就把这头妖物拆了拿去龙虎山卖钱!”
白袍公子哭笑不得,确实是师傅的作风。
校尉何笑容憨厚接过梨肉,诚心实意道:“辛苦少帅了。”
陈子云摆摆手:“没你校弩,我就要戴罪立功了,陛下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折损。”
校尉何同样摆手:“陈公子,那头大妖原本是要拉我们殉爆的,拳头大小的妖丹自毁,牛鬼又有牵连地脉的神通,介时威力等同于数十头地牛翻背,酥山将从地图上变为盆地,所以我们能在这里吃梨已是万幸。”
陈子云欲言又止:“牛鬼本性纯良,只是……”
校尉何外形憨厚粗犷,却心思细腻:“关宁来的虎犊等着公子呢。”
陈子云拍了拍校尉罗的肩膀:“托句话给校尉刘,此战我给他记大功。”
随后白衣公子难掩笑意,单手托梨走上了牛鬼的胸膛处,与那驻刀军户并肩而立,哪怕矮了两个头。
张闯毫不见外,一把从同龄的陈子云手中拿过带皮的酥山梨啃了起来:“要是头儿在这边,肯定要在牛鬼尸首边上摆几个骚气姿势,然后找几个画师现场作画,水墨,工笔,界画各来数张,再请让你给他题诗几首,抄的也行,最后盖章卖钱。”
陈子云频频点头,果然是师傅带着打仗的,跟蛔虫似的。
校尉李吃完了梨,叼着一根野草与校尉何,校尉罗打趣道:“一文一武,年纪轻的可怕,像不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校尉何郑重点头:“竟能如此相像?”
校尉李也点头“像,很像!”
校尉罗贱兮兮摇头:“人怕出名猪怕壮,大宝才胖了一点就惨遭垫脚横祸。”
休整完毕的的唐国精锐将床弩拆散了带回去,大妖尸体则留给了青芒国,毕竟最值钱的牛首和妖丹已经被唐军带走,这个牛鬼盘踞于此虽然喜静不喜动,可对青芒国来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加上牛鬼皮糙肉厚,没有哪个国家的势力愿意接悬赏来扎硬点子。
要知道青芒国都许诺只要能在不引起地震的情况下除掉牛鬼,酥山都可以割让。
校尉李,校尉何,校尉罗奉命压阵回国,张闯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小白,咱还要干啥?”
陈子云看着装晕的老道人,从柳树上折下一截枝条,随手插入土地中:“找那个幸存的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闯不去多想,小白落子无痕,棋盘上纵横十九道几近无敌手,只有更大的战场对他才有挑战的意义。
陈子云熟读兵法,军需,后勤,步战,水战,马战,谍报渗透,无所不精,且所学驳杂。
龙武元年建立锐旅精兵,抽调全国神箭手成立满弓营,力排众议举荐猎户张半弓担任满弓营营长,千人满弓营首战零伤亡歼敌过万,陛下亲自为满弓营书写军旗。
龙武十年说服陛下革新军械,与墨家一脉合力打造开山弩,据说还有两种杀器正在秘密打造。
张闯眯眼,小白所谋甚大,志向高远,绝不拘泥于凡夫俗子间的国战,仙府山头都将会是他盘中棋子。
山中槐树枝丫上,一个小孩于梦中想要随风飘上天空,却被一个青色人形虚影死死拽住,幼年时的黄六甲在树杈间惊醒,生疼的手腕上居然真的有一道瘀痕!谁在梦里拉住自己?
头顶上阴云密布,有呼啸的箭雨不断射向村子的方向,当他看过去后一头大如山峰的妖物正在村子方向前行,黄六甲顺着树干灵活滑下。
少年回到村庄时,一片狼藉的黄家村满目疮痍,躲猫猫回家的孩子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哭喊着爹娘,然而也就两三个牛鬼脚掌大小的村庄一切高于脚踝的事物都被踩扁了!成片成片的民房都被踩成了凹坑,一片死寂!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凭着记忆走到家宅之中赤手刨着碎砖烂瓦,满手鲜血却一无所获。
阴云逐渐散去,一众近百披甲士卒走入残破的黄家村,为首是一位白衣公子和提着瘦弱老道人的魁梧军人,身穿道袍的随军修士浮空而行,目光如炬不停环视四周。
少年呆呆回头,看向这些充满肃杀之气的军人。
陈子云对着装晕的老道平静说道:“一句话我不说两次,再不醒就送你上黄泉路。”
魁梧军人一松手,老道人一激灵手忙脚乱起身痛哭流涕喊叫道:“军爷,我冤枉啊!”
陈子云一挑眉示意老道人接着说。
面容清瘦眼袋泛黑的老道人神色有些慌张:“黄家闹鬼,他们请我去驱鬼的,贫道会些不入流的术法,就略尽绵薄之力取符做法了,谁知黄家村会遭此不幸啊!”
白衣公子冷笑:“不见棺材不落泪,你那点勾当在我这还敢有所隐瞒?黄家为何闹鬼,那青烟是何物,你是如何将那青烟驱散的,给你三个数说清楚。”
张闯一把捏碎老道人的肩胛骨随手丢弃在地上,老道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
陈子云负手而立,原本温尔文雅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一下转变成了铁血军人,语气冰冷强硬:“哭?哭也算时间!”
张闯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三。”
老道人满头冷汗,立刻如实交代,条理清晰咬字清楚:“回军爷的话,贫道云游至此见黄家颇为富裕,就动了歪心思,趁着买杀猪菜的时候顺了点猪血掺入刷大门的朱漆中,夜晚蝙蝠自会寻着血腥味撞门,再抓一只刺猬喂以糖水,就会发出老头一般的咳嗽声,以此营造出闹鬼迹象。”
张闯继续道:“二。”
老道人疼的嘴角抽搐眼睛猛眨,却连吸气都不敢:“那青烟应该是黄家阴德的显化,觉察到我要害黄家时就要出手阻止,我怕自己没骗到钱财,就取出了封印在葫芦中的大妖体液驱散了那道青烟,被军爷们围杀掉山峰大小的妖怪就是这片区域唯一的大妖,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张闯嘴里蹦出最后一个字:“一。”
陈子云掏出匕首递给双手颤抖的年幼孩童:“这个道士姓石名溪,又叫癫道人,在我大唐以上述手段害死了不少人,如今事实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可他虽然道法微末,却仍是修行之人,故而需要移交给相关的仙府山头,至于他是判死刑还是大戒小惩,那就要看这位癫道人的背景和人情香火了,也许上交点金银财宝,没多久这位癫道人山中小住几年,又会放出来了。”
少年死死握住匕首冲向癫道人大声质问道:“凭什么!我爹从小教我,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老道不闪不避,硬挨了一下窝心刀,鲜血直流。
白袍公子站到孩子边上:“因为这个世道修行之人视人命为蝼蚁草芥,他们淫人妻女说是双修秘法,草菅人命说是除魔卫道,为所欲为说是顺应本心,这样的修道之人与鬼物何异?没有戒律的和尚与妖僧有何不同?”
被刺中胸口的癫道人忽然疯狂笑了起来:“这是我相中的修道胚子,好好好!你们想抢就是要断我香火传承!”
原本身躯孱弱受伤不轻的癫道人张大嘴巴,耳鼻眼口中有黑气飘然而出,凝聚为一道人形!
元神出窍!
御风修士心中一紧,这看似装疯卖傻的癫道人已经产药结丹更进一步了,实力远超自己太多,今日岂不是在劫难逃!
漆黑人影大声狞笑:“小娃儿,那日草垛边上你捡的铃铛若是资质不够之人去摇,无论如何也不会响,可你轻而易举便能摇响铃铛,今日贫道就杀了这些军人,斩断你与此处的所有因果,从此跟我好好修行,为师会带你看看什么是世间百态众生相,山上仙人不老路!”
面露悲愤的孩子毫无章法的冲上前去,一刀刺中了黑影,可只是寻常刀兵怎么可能伤的了修士出窍的元神!
老道元神疾言厉色:“修道之人六亲缘浅,这些累赘所在只会拖累你证道长生,待你白日飞升,便会知晓红尘俗世皆为虚妄。”
张闯魁梧身形动如脱兔,眨眼间雁翅刀就将癫道人的元神斩为两半!
只是长刀劈开后如抽刀断水,癫道人面露嗤笑,元神自行合拢,毫发无损。
陈子云制止想要继续挥刀的张闯:“修道之人有阳身,即为身外身,又有阴魂夜游如鬼魅却无实质,唯有产药结丹后元神方可出窍单独存实,却又不受实物拘束,这个时候唯有道门雷法和佛家阴冥学能够打杀拘禁元神,这便是道门高真所谓的心死神活。”
张闯听了一头雾水:“说人话!”
陈子云简洁明了道:“就是他可以打你,你还手却如同打散烟雾一般,做无用功。”
癫道人元神赞许道:“老道第一次元神出窍时,觉得山河粉碎大地平沉,你说的这等玄妙还是我通过一个甲子光阴实践而来,说出你的师门传承,若是你我师门之间有香火旧情,今日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陈子云摇头道:“刚才少说一件事,除了擅长雷法的道门高真和精通阴冥学的佛门龙象,还有东西可以伤到元神。”
癫道人眼前一亮:“何物?愿闻其详。”
陈子云指了指身边的魁梧军人:“武道宗师胆气益壮,可贯斗牛一当百。”
下一刻,身边的魁梧军人闭上眼睛,拳头紧握处有火星冒出,随后转为淡淡的火焰覆盖全身,当魁梧军人睁开双眼时,三丈高的气焰将近在咫尺的癫道人元神烫的不断塌缩!
被气焰全方位压制的癫道人如冰雪落入油锅之中,全身沸腾不已,扭曲可怖的面容伴随凄厉的哀嚎,没过多久那道人形元神就被气焰炼化成了一颗漆黑珠子。
御风随军修士咽了咽口水,虽然这位癫道人心术不正手段残忍,可炼化元神这种事情由一位武夫来做确实太过震撼,要知道武夫对于灵气的掌握仅仅在于粗鄙的爆发式外放,至多就是习惯成自然的灵气化真随筋骨血脉流淌,根本做不到练气士对灵气的精妙控制和牵引运用。
陈子云看向黄六甲:“那具癫道人的身外身并非真身,此人心思缜密,必有替死之法,但这这分出来的元神却是实打实的的,敢不敢跟他结下这个梁子?”
孩子眼神坚毅,陈子云继续说道:“山上修行,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多多少少要讲究一个香火情,癫道人便是个中好手,只要入了山修得道法,山下王朝都会对你以礼相待,可要是加入我们,一旦暴露就会面对无止境的攻坚战和修行之人的暗杀,你——想好了没有?”
孩子点点头,此时他终于回想起梦中那股拉住自己的青烟居然浮现出数张面庞来回变换,有父亲的,有爷爷的,是自家的列祖列宗!
陈子云并指为剑,牵引那粒元神飞至孩子手中。
黄六甲死死攥住那粒元神,生生捏碎!
白玉床榻上,和衣而睡的谪仙人黄六甲眼皮紧闭,双目却在眼皮下游移不定,显然是在梦中。
一旁的同门师兄弟们纷纷以心声交流。
师弟道龄短短三十年就冠以谪仙人的称号,师尊会不会太过拔苗助长?
传承有序的山府仙门弟子游历世间,往往都要实力够自保了师门才会放行,比如游侠走南闯北,才子万里行路,剑客斩妖除魔,行者沿门托钵,散人寻觅机缘,这其中唯有谪仙宗的最优秀年轻一辈,会冠以谪仙人的名号独自下山拜会宗门故旧,游历名山大川,借此昭告天下。
其中一位同门喃喃自语:“不可能,良宵福地已经封禁,说明……”
另一位同门及时捂住那人的嘴厉色道:“师尊说过谪仙人出来的福地都不许再被提起,闭门思过去!”
满头冷汗的同门修士顷刻间脸色煞白,一位白衣大袖的俊美男子凭空出现在此地,只是大袖一挥,原地便已经没有了脸色煞白的弟子身影。
其余一众人等立刻躬身让路。
当谪仙宗的这位大嘴巴小弟子清醒过来时,已经置身于一片猩红河流中,低头是数不清的残骸断肢漂浮在血河之上,远处是高耸的火山正在喷发岩浆和浓烟,火山灰覆盖整个天空,如雨的灰尘大雪般落下!
良宵福地!
清醒过来的黄六甲环顾四周,看到了噤若寒蝉的同门师兄弟,还有他的大师兄,天枢观的观主。
谪仙宗北斗宫宫主座下有七星观,七座道观以北斗七星命名,观主皆是历任谪仙人。
大袖飘摇的观主双眼如炬:“师弟梦醒了?”
黄六甲点头,随后闭目养神。
年轻观主一笑:“三年不说梦,鬼神不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