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香殿内檀木作梁,白玉为柱,飞梁玉柱上少见地雕着百花齐放,栩栩如生。可惜唯有形而无魂,叫人乍一看惊艳,看久了却徒生凉意。就如面前跪着的一众婢侍,初交热闹,却各有异心,处久了心凉。
偌大的外殿,平日都是莺声燕语,眼下却鸦雀无声,侍女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又像糯糍一般,三两句就被打发了。
方才的姜汤辣口,浮梦又奉了蜜露上来。姜燕燕抿了两口,清甜的味道萦绕舌尖,化开了嘴里的辛涩味道。唇齿留香,她放下了茶盏,扫视了一圈众侍女,最后目光停留在红豆身上。
“那船你倒是撑得好啊。”她对红豆说道。
红豆一惊,不知她是何意,抬眼觑了她一眼,便见她弯着眉眼,不似生气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回道:“郡主过奖,那小船漏水沉了,当真凶险,好在……”
“你被大王子所救,”姜燕燕突然打断了她,“可不也是缘分?你觉得大王子如何?”
红豆怔了怔,不明就里,吞吞吐吐道:“大、大王子……他……他是极好的……他为了……”
姜燕燕抬了抬手,止住她的话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也全了这段缘分,将你赠与大王子吧。”
“嗯……啊?”
红豆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姜燕燕,有些不可置信。最后还是浮梦推了她一下,道:“怎么?欢喜傻了么?还不谢恩?”
她浑浑噩噩地叩了个头,还是觉得不真实,自己姿色平庸,不似糯糍她们那般美貌,因此从不敢肖想大王子,这天上飞来馅饼,可不差点砸晕了她!
姜燕燕笑眯眯地看着她,眨眨眼道:“不过嘛,是做妾还是侍女,可不是我说了算了,以及留不留得下,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咯。”
红豆连声应喏,姜燕燕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才对嘛,欢欢喜喜的,不似某些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难得我有兴致做月老红娘,弄得跟被我欺负了似的,扫兴!”
众侍女头垂得更低了,个个噤若寒蝉。
外殿角落放着一座漏刻,眼下一殿静寂,唯余点点滴水声。姜燕燕直起身来,抱胸看着众人,扬声问道:“还有谁想要去侍奉王子们的?”
见一时无人敢应,姜燕燕笑意盈盈:“今日也不知怎么,就想要成就缘分,反正都指了两对了,再多一些也没什么不同。若是不想去王子们处,其他贵人那里也行,我虽人微言轻,送几个侍女,应该还是会卖面子的吧。趁我现下心情好,便成全了你们。”
她指了指下首,道:“有意者便到这边来,给你们一刻的时间想清楚,若今日不走,将来再拂逆我意,便只有杖责打发的份了。”
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也不再催促,只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上去泰然自若。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姜燕燕似乎竟是认真的,觑她神色,也好像没有生气的样子,于是众人脸上终究显出了多般神态,有的动容,有的羞涩,有的踌躇,也有些头垂得太低,看不清表情。
有个长相明艳的侍女率先动了,挪到了姜燕燕所指之处,于是一跟二、二带三,陆陆续续有十余个或干脆或扭捏地跪在了那里。
一刻很快便要到了,姜燕燕看了看剩下的那些,其中有几个仍带犹豫之色,她微微笑道:“时间到咯,我再最后问一遍,谁若仍有意,便来这边,我数三下,之后便再无机会咯。”
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数了起来:“三、二、一!”
又有三四人在最后一瞬挪了位置,剩下的都低着头没有再动了。姜燕燕扫了眼那些想要离开的侍女,大多是黎后及太后送来的,少数几个是本来就拨在沁香殿内伺候的。不过有一人的选择倒出乎她意料,莲酥竟不在其中,而是留在了原位。
姜燕燕收回视线,不予置评,只让浮梦带她们出去,统计下分别想去何处,自己则重新安排了下剩余各侍女的活,她本就不习惯很多人伺候,因而虽走了不少人,仍是绰绰有余,她将她们都安排在外殿或者院中,内殿则仍留浮梦一人,在这里除了浮梦和浮生,她还谁都不信!况且她也就呆大几个月,万一真处出主仆情谊,到时候倒舍不得了。
待安排妥当,浮梦也已统计完了,这时已近晌午。众侍女只以为立即就要打发了她们,却见姜燕燕让抬了好些案几进来,又命膳人多备了好些膳食,竟拉着所有侍女一起吃了顿告别宴。
那些要离开的侍女们本就多少怀了些愧意,犹自忐忑不安,见姜燕燕如此,都觉不可思议,又想起从前一起玩闹,无不心有戚戚。一顿饭下来,众人倒都有些依依不舍,更有甚者竟落下泪来。
姜燕燕只作不见,让留下的侍女们各行其是,便掐着时辰,带着浮梦及一众要离开的侍女往太后主殿去了。
正值太后仍在午休,雀翎出来见她,甫一看这架势吓了一跳,闻得原委又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敢擅专,便要等太后醒了拿主意,但姜燕燕却面露难色,又扶着额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好在有浮梦扶着。
“我先前游湖不慎落水,眼下风一吹头便疼了起来,怕是有些等不了……”
雀翎见状,忙让她先回殿请御医看看,姜燕燕从善如流,将记着各侍女要去往何处的竹简往雀翎手里一塞,立即告辞:“那这些侍女便劳烦你了,领她们去各宫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郡主,郡主等等,这些……”雀翎待要再说,转眼便被众侍女团团围住,她的话便被淹没在了一阵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里。
回到寝殿,姜燕燕不由心情大好,遂命人将外殿内四周都装饰上了各色鲜花,顿觉清香扑鼻,满意地嗅了嗅,这才真应了沁香的名号。
华世安进来的时候,正见姜燕燕一袭水蓝深衣,宽袖滑落露出半臂雪肌,玉颈微倾凑在一株水粉海棠前,浓密纤长的睫毛覆在白玉无瑕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微微笑着,宛若画中人。
人比花娇花亦黯!
华世安心里撞进很多念头,最后只留下一个,撑满了他的心,这般美好的笑容,他愿用一切来守。
画中美人似有所感,突然回过头来,他心里一跳,慌忙垂下眼,耳朵根却已染上了粉色。
姜燕燕见他不敢看自己,暗自思忖,前阵子他为自己治额头伤时是不是对他太凶了,吓着他了?谁叫他总唯唯诺诺的样子,一点也不争不抢不说,连独创的凝玉露都差点被别人抢了功劳,她这不就忍不住训了他几句么。
胆子这么小,还是不要吓他了,千里马都还没怎么跑起来呢,吓坏了逃跑了可得不偿失。这么一想,她眉眼一弯,笑眯眯地招呼他为自己看诊。
“郡主无碍。”华世安暗暗松了口气,方才听说她落水急匆匆赶来,还以为有些严重。
姜燕燕眼珠一转,决定试试他:“我觉得我有碍,头痛畏寒,应是受了风寒,这五六七八日怕是都不宜见客了。”
华世安讶然看她,却见她托着腮笑眼弯弯,定定地看着他,让他一阵心跳如雷,连忙低头垂目不敢再看,好一番平复,终是按下了心中悸动,道:“是,郡主感染风寒,微臣这就准备些驱寒卜方。”
卜方是巫术,黎国虽兴巫卜,却没有巫灵族相助,除了安慰宽心,再无他用。姜燕燕眉梢一挑,这人看着木木的,倒还算机灵!也是,御医常见秘辛,虽能接触贵人易飞黄腾达,却也如刀口舔血,若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怕是也难生存下去。
也不知他是否会真心为自己所用,姜燕燕决定多接触多观察。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华世安都会来为她看诊,她引着他东拉西扯,宫中御医,即便是普通医士,也是有机会见到王公大臣的,对于朝堂之事,他应该知道一些。先前跟着傅女史学礼,她有心了解,傅女史却只教官位礼仪,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只滴水不漏,眼下倒是机会。
华世安倒也不忌不瞒,只是他对朝中局势所知也不甚多:朝中以相尹为尊,其下九卿分管黎国政务,另有天官宰臣分管宫内事物。黎王还值壮年,凡事亲力亲为,其有五子,除了五王子因年纪不够尚未入朝,其余四子都能在朝堂议事,只是都无实权,便连太子也不例外。太子贵为储君,却并非高枕无忧,一日没有继位便有一日变数,但黎王深忌朝官与王子们结党营私,因而明面上并看不出朝官偏向。
不过华世安虽不知多少朝中内情,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还是多少能听说些的,便都会说与姜燕燕听。
比如前两日太子误伤天官小宰中大夫魏志,又对他严刑拷问,结果将他逼死在狱中。小宰掌王宫政令及纠禁,天官中位分仅次大宰,也可谓位高权重了,却被当朝太子责杀,这等匪夷所思的暴行让本就无甚民望的太子口碑雪上加霜。
虽说在黎国王子犯法并不与庶民同罪,悠悠众口却不能放任不堵,黎王震怒,将太子禁足东宫,并撤换了掌宫中禁军及护卫的郎中令。那郎中令显然是替罪垫背的,可姜燕燕总觉得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眉梢一挑,来了兴致,问道:“新任郎中令是何人?”
“原是镇国大将军程将军的副将,尹风。”
姜燕燕秀眉一蹙,是当时接她来黎国的那位副将。郎中令位列九卿,如此青云直上怕是碰上了什么际遇。
回想初见时的场景,还想拉拢来着,眼下他似乎前途无量,可她却不知为何,直觉有些不安,不由暗叹,可别是赤夜辰一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