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里充斥着节拍舒缓的小调,使得饭桌上的闲话都仿佛屏蔽在舞池之外。舞池中共舞的人不多,也是有一些的。
顾还亭和江媛共舞,和当时同穆孚鸢没有差别,女方的手乖顺搭在他肩上,另一手互相叠在一起,顾司令搂住她腰的那只手力道很虚,几乎没有触碰。
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位未婚妻好像分外胆小,身躯一直在似有似无地发颤,个子也更娇小些。
虽然是她把顾还亭叫到舞池中来的,却要顾司令先引领:“江小姐是想同我说什么?”
江媛抬着眼,朝他潦草地笑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去,不自觉地想寻找安全感似的,又往顾还亭怀里贴了贴。
顾还亭对生于这个年代的女孩子一向多些照顾,只在细微处往外让了让,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
而后,才听见江媛几乎嗫嚅着说:“在来之前...我就料到了的。”
顾还亭缓声引领着这个小姑娘问:“料到什么?”
江媛说:“料到您...不会喜欢我,是要退婚。您方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女人说话的时候羞于抬头,导致顾还亭只看得见她盘的随意又漂亮的盘发,少有头饰点缀。
这到底还是个比他小上几岁的小姑娘,虽然比何楚卿年纪大上一点,但锦衣玉食的小姐——就像顾一盈一样,保护的很好,没有见过风雨,对战争的印象都只停留在国外印制的黑白报纸上。
“不是这个原因。”顾还亭依旧好脾气地柔声相劝,“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士。江小姐,我们二人素未谋面,已经前前后后地被硬安排在一起多年,这是我顾家委屈了你的。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于大梁时期,不论男女,都该有恋爱的自由,你也是自由的。”
“你爱的,是那位姓穆的小姐吗?”江媛沉默了一会,忽而抬起头问道。
顾还亭一愣,说:“不是。”
其实江媛问的这话和他说的根本没有关系。
过了会,江媛又说:“...您说的很对,顾司令。您和谁恋爱,当然是您的自由。但是...”
直到这时,顾还亭才觉察出一点不寻常来。
再抬起头,江媛的眼里已满是泪水,一个眨眼,就滑下一滴来:“我是已经许配给顾家过的女人了。您说什么,我当然没有异议...但是在我心里,不会再认第二个人了。”
江媛柔柔弱弱,看着快要碎了。然而,在这番话结束后,顾还亭也没比她强多少。或者说,如果从心理角度来讲,顾还亭才是那个更稀碎的。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您是说,如果我不娶您,您就终身不婚。因为在你心里,已经嫁给了顾家,是吗?”
说话之间,他们脚下原本就敷衍的舞步,早就不知何时彻底停了下来,成了两个杵在舞池里的棒槌。
江媛凄惨地说:“虽然这样,但您却不必多虑,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事...”
这当然是她一个人的事,不然还能扯上谁?
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虽然久在深闺,但也都是知书达理的,思想大多不落时代,兀自出去社交的也大有人在。比如穆孚鸢,就是女性中的典范。
顾还亭想起江家两个女儿,总觉得这番陈腐的剖白太出乎意料。
他又问:“您的姐姐——江大小姐,也是这么想的?”
江媛一愣,好像又错会了他的意思:“姐姐思想开放,倒是已经谈过好几个男朋友,也不急着结婚。如果是您...如果是您的话——”
“不,不是。”顾还亭说,“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他突然感觉心累,头一次知道话不投机是什么情景。
顾司令已经不想再说更多。面对这个仅凭一句话就一厢情愿把终身付给他的女人,别说是他早早就属意了何楚卿,就算他不爱任何人,也不会跟她结婚。迟迟拖着未处理,无非是这婚事定下的时候过于草率,是顾琛和江家老爷的闲话,而且,两家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过。司令又忙的连命也不顾,怎么能顾得这种事。
顾还亭松开二人还搭在一起的手,正要重返桌上将这话说明白,却见桌边立着和公孙眉、江家几人聊的投机的何楚卿,还有那位和他一起共进晚餐的公子。
司令身侧还挽着一个泫然欲泣的江媛,他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粲然地笑着对这个说几句,又对那个说几句,还撩拨着和江大小姐、顾一盈碰杯。
眼见着去跳舞的二人回来了,白昭洋忙不迭地上前去自我介绍:“顾司令,您好您好,您不记得我,我在玛港跟焉裁是好友,知交好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鄙人白家——白昭洋。”
顾还亭扯回目光,问:“白家?白鹭师长和你是什么关系?”
众人谁不知道,白鹭和顾还亭几年前就有私仇。
白昭洋面色一僵,觉得顾还亭似乎对他有点敌意,解释说:“白鹭...白鹭这个,他是外家,我们是本家——这就像刘备和献帝的关系。”
何楚卿听白昭洋说话这怂样,不觉有些发笑。
“哦——”顾还亭了然,“他是你叔叔?”
白昭洋尬道:“也不是叔叔...就是堂兄。”
何楚卿早听出来司令有些刁难人的意思了,于是凑过来。
他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先留意到了挽着顾还亭的江媛。江媛看到生人,倒是更不自觉地靠紧了司令,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司令的胳膊上。
司令兴许没注意,但她的胸脯和腰自然也就贴了过去。
何楚卿暗自一哂,嘴一抿,不善地看向了顾还亭。眼里传达的意思是——我可真要生气了。
“焉裁,怎么在这?”顾还亭像刚看见他,眼底也闪出些许威胁的光彩,他不忘接着就将江媛引到座位旁去。
何楚卿和江媛握过手,有些嫌热似的松了领带,又解开一个扣子,亲自俯身为江二小姐拉开椅子。
江媛才坐下,不慎留意地一抬头,就将他脖颈旁若隐若现的暧昧红痕看了个真切。她当然不晓得那出自顾司令的手笔,却也知道这是什么痕迹,先红了脸,仓促地低下了头。
她耳根红的显眼,即使灯光昏黄也挡不住,江宛先留神低声问:“怎么了?和司令说的怎么样?”
江媛说不出话,只拼命摇了摇头。
另一面,白昭洋已经巴不得地约着顾一盈进舞池里去跳这一首难得的欢快曲目。
江宛也坐不住,正要去拽何楚卿,却听顾还亭说:“方才我已经和江小姐说过——两家的婚约便就此解除了吧。”
江宛动作一僵,去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公孙眉几乎接着就举杯相碰,笑道:“两个孩子都大了,现在也正是自由恋爱的时候,再搞父母之命这套,显得我们落伍。反正,他们彼此开心就好,也不枉两家多年的情谊。”
江家两位长辈没有江宛了解妹妹的心思,她却是一清二楚江媛有多想嫁给顾还亭的。来之前,她料想如果妹妹说了自己的意思,顾还亭即便原本无所谓,看着那张俏脸也要心动了,却没有么?
才说了解除婚约的话,顾还亭凑到何楚卿耳畔去,一手撑着椅背,一手半揽上他的后背,轻声问:“现在开心了吗?”
司令的声音快要敲进他的心坎里去,何楚卿呼吸一乱,听见他又说:“但是,我倒不太开心了。”
何楚卿眸光一转,和顾还亭两厢看住,几乎意乱情迷,冲动地想要吻上去哄他。
胳膊却被人一扯,回到了现实中。
江宛拉着他,说:“何先生,我们跳这支舞好不好?”
江家两个长辈和公孙眉聊的正到时候,还笑:“瞧这姑娘,还有这么硬拉着请人跳舞的。”
何楚卿才端起一点正人君子的模样,又见公孙眉朝他招了招手。他硬顶着顾还亭的目光,俯身过去,就听公孙眉狡黠道:“小何,跳舞时候,顺便帮我打探打探元廊和江家二小姐到底怎么说的。”
这八卦的女人。
何楚卿不负使命,和江宛相携着进了舞池,顾还亭落座在母亲身边,心思早随着何楚卿一起跑了个无影无踪,勾过酒杯饮了一口,装作没留神江媛的目光。
他妈却不肯消停地一扯他袖子,小声问:“小何有女朋友了还是怎么?我瞧见了他的脖颈上...”
司令一口酒差点没呛着。
回去的时候,何楚卿倒是和顾家人一起的。两辆车里,顾还亭和妹妹坐在一起,公孙眉和何楚卿一辆车,两辆车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欢声笑语。
公孙眉听何楚卿半真不假地胡诌司令的轶事,笑声进了门还久久不绝于耳。她亲自送何楚卿进了房门,临出院前还不忘扯着顾还亭问:“你和这小何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这么个会说话的人物!”
顾还亭早就想钻进何楚卿房门去了,此时更是有些看这一路和他的人欢乐的女人不太顺眼,有意逗道:“真想知道?”
公孙眉一愣,拍了他一把:“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顾还亭朝她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公孙眉把耳朵凑过去,就听他压低声音说:“我在虹海大力禁毒,力排黑帮,你知道的吧?”
公孙眉认真地点点头,顾司令便继续说下去:“有个黑帮头目,叫岳为峮,在虹海横行,还欲私自制毒,可记得吗?”
顾还亭说的一板一眼,面色也没变,公孙眉听得出神:“我知道,总见报嘛!还有虹海那个穆孚鸢,女明星!你们三个,经常在联众国公报上占不同版面呢!这跟人家小何有什么关系?”
顾还亭说:“他是岳为峮最得力的手下,是我抄岳家祠堂的时候抓的。”
公孙眉一呆:“黑帮?”
顾还亭点头:“对。”
公孙眉眉毛一簇,将信未信,单看她儿子的表情和素日的行事风格,又觉得像真的。憋了半天,骂了一句:“神经病!告诉我这个!”走得仓皇。
吓唬这位前朝公主没什么难度。
顾还亭成功的轻而易举,掉头回院子。原本想要径直奔往何楚卿屋子的脚步掉了个头,转而回到自己屋内去了。
何楚卿预料到顾还亭会来找自己,连衣服也没敢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打腹稿。谁成想,直到院子里声音尽了,距离他房门几米远的木门一开一关,他又等到快睡着了,也没等来人。
在一片昏黑里惊醒,何楚卿有些蔫。
他褪下西装外套,又边解着衬衫扣子,一路脱一路走地进了浴室。泡在浴缸里,他有些怏怏的。
赌场的事在脑子里象征性的过了一遍,下一句便是——顾还亭他至于么?
何楚卿独惯了,几乎从见识天地就是一个人,他做事之前从不想着知会任何人,岳为峮都没有过!...退一万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谈恋爱,就不能教一教么?哪里不满,不能直接说,非要叫他意会...
何楚卿洗了澡,披着单薄的一个睡袍。借着镜子看到了脖颈处的红痕,思绪飞往很远,不过几秒,他已然滚烫、火热,蓬勃待发。
他重着呼吸,预备解决一下。
顾还亭的面孔——清冽的眼瞳、水波一样触感的唇...扣子扣着的、敞开扣子的衣衫,看得清的和只能靠本能感受的肌肉轮廓...
何楚卿正在下坠,也正陶醉,在沉沦与漂浮的暧昧界限。
忽地,他好像碰到了边界。是真实的一种,能结结实实地依靠着的。
何楚卿惊醒一般睁开眼,在背后有人揽住了他的腰。兴许是情欲烧的,不过他也的确羞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偏头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苍白的措辞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在他张开嘴的那一刻,顾还亭就捏着他的下巴,探进舌去。
司令动作比以往粗鲁一点,也许是迫不及待。何楚卿被迫递交出了主动权。
被亲眼目睹自渎的羞耻感和第一次被别人触碰的快感交织着轮番攻击他,身后隔着衣料生生顶着他的东西更将他的感官刺激到了至极。
解脱后,他浑身脱力,酸软在了顾还亭怀里。
顾司令处理干净,把人横包起来撂在床上。何楚卿感觉不真切,倒是也知道先埋头在床褥里,羞于见人。
顾还亭评价道:“...有点快。”
隔了往常,何楚卿早说——我帮你试试呢?他一句却也哽咽不出口,只露出眼睛看着床边的顾还亭。
司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带笑意,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他俯下身来,拭了拭何楚卿额头的汗,说:“晚安。”
何楚卿在他离去之前拽住了他的手腕,说:“别走,一起睡。”
顾还亭轻笑了一声:“你解决过了,我可忍不住。”
“谁叫你忍了?”何楚卿不禁道。
过了会,他又补充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今晚。”
黑暗里,顾还亭没吭声。
何楚卿撑起身来,跪在床上,固执地继续说:“你因为什么不开心,怎么不说呢?”
顾还亭说:“骗你的——不开心是骗你的。”
“当我傻?”何楚卿的眼睛在暗处晶晶亮,“你现在才是在骗我。”
顾还亭没说话,也没挣开。
何楚卿把这当成了一种允许他说下去的默许,又或者可以算作一种挣扎。不论是哪种,何楚卿都继续问:“因为我和别人一起单独吃饭,你吃味了?还是因为我没跟你说要出去吃?还是...我哄你不及时?”
顾还亭听着,觉得实在荒谬。自己在跟这么一个比他小好些岁的孩子置气。
他摆正了些自己,说:“焉裁,我总是有自私的时候的。你要去做什么、和谁,是你自己的生活,同样,我也有我的。只不过是我一时拎不清,不要紧的——你能不能原谅我?”
何楚卿用力地摇了两下头:“要紧的。”而后,他又重重地说:“很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