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海驻防军才到虹海时候,春意还有待复苏。待到顾还亭预备离去时,夏日才过半。满打满算,不过四个月左右的光景。虹海依旧是虹海,依旧平静、富足,不屑于任何大刀阔斧想要令它改头换面的妄想家。
顾还亭带着他亲手组建起的警卫团,登上了火车。
自从报纸上刊登过顾司令调任的新闻,每日总有些人多来火车站瞧两眼。因此,虽然司令本无意通报全虹海自己的去日,消息也已经洪水似的泛滥开。有兵把守,大家伙都进不去月台送行,那涌动的人声却远远能传到火车上的人耳朵里。
顾还亭看着在列车里转了三圈的许奕贞:“再不下去,火车要开了。”
许师长昨夜里在餐桌上已经搂过司令,鼻涕泪的抹了司令一身,酩酊大醉地哭嚎:“...自从我加入西北军,何时同你分离过?元廊,你...冤啊!!!”
此时,听见司令的话,他垂下眼眸嘟囔:“嘿,我怕是怎么的?那岂不是正好?”
一旁的蒋师长吓得拍了拍他的后背:“季川啊,可别妄言!”
何楚卿靠在窗前正笑着看戏,一打眼,却见郁瞰之从廊上走进来。他忙站直身子,问:“人来了?”
郁瞰之被他坑蒙拐骗地去支使过一遭,路上才回过神来。当着众多长官的面,他到底没发作,只铁青着脸说:“...到了。倒是不太乐意过来,好悬没撒泼。”
何楚卿朝着室内人点了头,快步走出门去。
许奕贞好奇道:“谁啊?”
薛麟述耐心解释:“焉裁的手足兄弟。”
“喔...”在这分别的关节,许大师长还不忘趁着司令和蒋师长说话的功夫悄悄揽着薛麟述问:“是那个唱戏的?”
薛麟述不明白这话有什么好遮掩的,照常音量说:“是啊。”才出声,就被许师长一把捂住嘴。
薛麟述无语片刻,到底嫌脏没张嘴咬他。
却听许师长又说:“不是我非要打听,我只是想知道——你觉得焉裁和司令关系如何?”
念在要分别的份上,薛麟述一个白眼将翻未翻,也压着声音回:“他们不是很好吗?反正,是不输我们的好。”
许奕贞看着这小傻子,哽咽道:“你...你别拿我们比他们啊——我是说,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成日耳濡目染的,你在旁处可机灵的很,别装傻!”
薛麟述眨巴着眼看了他一会:“我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做什么?就是关系亲近的,也常有背刺的。我只知道,反正焉裁不会背叛司令,司令也不会对焉裁不好,不就得了?”
许奕贞看了他一会,一哂:“臭小子,别说,有些地方我还真不如你。”
薛麟述的神情仿佛在说——那还用说?
过了会,许奕贞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照顾好司令,也照顾好自己啊。我们,可得些日子才能见面了。”
薛麟述说:“老许,你也是。”
今日的阳光分外明媚。
何楚卿才迈出车厢,热浪就迫不及待地滚上脸来。他阴凉地方待久了,一时有些晃眼,只听得见耳边被拦在月台外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定了定神,他才看清被几个兵簇拥在中央,皱着眉毛的何辰裕。
他款款下车来,扇着扇子:“你的行李都搬上车了,请你本人,还要这么费力?”
何辰裕冷笑:“身外之物,与我何干?”话虽这么说着,他额头却渗出点点汗水,倒显得死鸭子嘴硬。
“我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今日要走吗?”何楚卿一摆起混蛋兄长的架子,倒是能把何辰裕这骄矜的脾气治住。
何辰裕呼出一口气:“...你要脸吗,谁跟你说好了?”
何楚卿不置可否:“这儿人多,外面百姓也能瞧见点。那里面,你的票友起码占了一大半。是你自己上车,还是当着他们的面,我叫人把你扛上车?”
何辰裕用余光瞥了瞥身边几个兵,拂袖冷哼:“呵!”脚下倒是乖巧听话,就要上车去。
他不过才走几步,发觉何楚卿竟是没跟上来。才一回头,瞥见车站里匆忙走出几个人来。
如果不是高官,或是沾亲带故的朋友,很难被拦在月台外的虹海驻防军放行。
何辰裕还没分辨出那众星捧月走在中央、正拿手巾沾汗的人是谁,何楚卿已经背对他呵斥:“还瞎晃什么?还不上车!”
何辰裕一愣,忽而看出来了。
那分明是裴则焘。
不过,被何楚卿斥责还是叫他怒上心头。他冷眼瞥了自家兄长的背影一眼,负手上了车去。才到廊里,却正好看见顾还亭和两个师长兼薛副官走出房间。他一向有些怕顾还亭,此时,却像没看见,侧身就从几人身旁走了过去,哪个也没理。
许奕贞好笑道:“这小戏子!倒有些意思。”
顾还亭没在意他说了什么,透着窗户看见了何楚卿正迎着赶来的裴则焘。
司令神情没变,脚下越提了速度,几步也赶下车去。
那处,裴则焘和身侧的保镖站成了一个圈,再在他旁边,居然是穆孚鸢。何楚卿见了穆孚鸢,仍是得体又儒雅地笑着:“裴局长、穆三小姐,好久不见。”
上次电影院内,穆孚鸢亲眼目睹了顾还亭和何楚卿的暧昧。到底是大家闺秀,她此时虽有些不自在,面上还过得去,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裴则焘去握何楚卿的手:“哎呀,到底还是来晚了的。我在人堆里,见穆三小姐被拦住,半晌不得进,便将她也带了来。到底是和司令有旧情的,想必司令也会乐得见再您。”
他不说还好,一说,穆孚鸢顿觉更尴尬了。
好在,裴则焘下一秒便朝着走来的司令招呼道:“您说是不是?顾司令。”
顾还亭不晓得他们方才的话,只草草点了下头,和他们挨个握过手:“裴局长,三小姐,有劳你们远道相送。”
许奕贞和蒋师长也随着下了车,看见裴则焘,他们先闭了麦,生怕多说一句不得体的叫他听去。
裴则焘却不肯放过他们,仍说:“司令此行虽远,倒也是赚足了风头啊。哈哈!”
顾还亭早不经意间把何楚卿挡在了身后,又抢过裴则焘有意拐带到二位师长身上的话题,说:“裴局长,此次一别,不晓得何时才能见面。如果有机会,还是要一起多聚聚的。”
说着多“聚”,司令语气中恨不得和他此生不再见,毫无感情色彩。
裴则焘哈哈笑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虹海换了司令,我也颇为忐忑!不晓得新任司令能不能担得起统领虹海驻防军的大任。毕竟,那也曾是我们联众国第九军,可是一条不好驯服的狼啊!”
这话一出,连着穆孚鸢都多瞥了他两眼。
而后,裴局长又道:“您同穆三小姐说话,我们回避!回避就是!等会,我照旧把三小姐好好儿的带出去,连妆都不叫她花半点!”
他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在场的人听着没有一个得意。蒋师长摸不着头脑,许奕贞却有些好笑地看着何楚卿也后退了几步,转而去和立在旁的郁瞰之和陶涸说话。
他看似不甚在意,实则注意力总要放在顾还亭和穆孚鸢身上一点。
并不是真吃醋,他知道顾还亭此时一定比他留意他还要留意自己这边。
再看见司令,穆孚鸢有些不太自在地勾了勾嘴角,从包里拿出一个锦袋:“司令,您来虹海一趟,夙夜忧心。这是我挑选的礼物,送与您。就算不为你我的友谊,也为虹海,还望收下。往后,究竟何时才能再见,到底是未知数了。”
顾还亭笑了笑:“穆小姐,不必说的如此严重。来日我若再来虹海,或者您来北宁,还要彼此照应。至于,礼物——”考虑到众目睽睽之下,不能让女士丢了份,他欣然道:“我便收下了。多谢您。”
穆孚鸢余光瞥见何楚卿,其实有些话想说,到底怕唐突了,只道:“那便先预祝您,和家人团圆。”
寥寥几句到最后,分别前,司令绅士地虚虚拢了一下穆三小姐的后背。这是外国的礼仪,穆三小姐常在社交场上和旁人贴面或者搂抱以示友好。顾还亭大大方方和她行此礼,倒是坦荡。
穆孚鸢露出一点由衷的笑意,有意没去看何楚卿,只似有似无地也抬手略沾了司令的衣料。
重又回到列车上,隔着窗,车下站了一众好友知交。顾还亭立在窗前和他们摆手送别,直到窗外景色远去,再不见虹海的土地。
虹海驻防军军部内,只呜咽似的听到些许细微的火车鸣笛声。悠长绵远,简直像从北宁飘来的,遥遥的。
士兵们无一不驻足片刻,好像能看见声音的形状似的,朝着那万里晴空,注目了半晌。怅然若失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站岗、跑腿、执勤,鸣笛声带走了旧梦。
列车匆匆行过虹海光景,一头扎进了翠色欲滴的山莽。即便只是搭眼而过,也险些能听到万树千声。
何楚卿跟司令立在窗前驻足看了会风景,身后包厢里,凑在司令身边非要值今日的岗的季长风、郁瞰之、陶涸,带着薛麟述摸起了扑克牌。
何楚卿目光仍看着窗外,却说:“美人在怀的感觉怎么样?比男人搂着软吧?”
顾还亭眼皮都没掀,就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思说的这话,不甚在意道:“你觉得呢?不是也没少搂?”
意料之外。
何楚卿挑了一下眉毛,棋逢对手,从头将司令看到脚,目光落在他闲置在桌上的手提袋上:“喔,穆三小姐送的手表?这个牌子,价格可不菲啊。司令,往后若是落魄了,靠着色相也能过个好日子呢。”
顾还亭斜斜地倚在车壁,看着他:“不至于。顾家家底够我败一阵子的,你还是多琢磨琢磨,怎么靠着色相讨我的欢心吧。”
而后,司令撑起身子,顺手挑起何楚卿的下巴,要吻,却没吻,虚无缥缈地顺着脖颈抹了一把,又靠了回去。
他们身后,包厢门不过几米,里面欢声笑语,廊里偶尔有兵路过。
顾还亭这几秒挑逗,转瞬即逝,没被任何人看去,何楚卿也知道他不会在这做的太放肆,但仍旧闹了个大红脸。
司令看着他好笑:“依我说,情场老手也不过如此。”
...他的司令何时成了个会引诱人的浪荡子了?
只略一想,何楚卿便发觉了。
一朝离去,顾司令心里并不畅快。他欲盖弥彰,看似自若,其实是心不在焉。
何楚卿没接话茬,过了会才问:“此行要多久到?我虽然对联众国版图没清晰的概念,也知道南宁和虹海是挨着的,离北宁可要远上好些。”
话题变得有点快。
司令依旧顺着说:“得在车上过一夜,明日上午到。”
其实,从调令下来,何楚卿就没和顾还亭谈论过杨德晖或者联众国。
他知道,顾还亭不想提。不是对他,是对任何人,甚至是自己。
他情愿觉得是自己愚钝,也不愿说政府有眼无珠。
何楚卿又问:“顾老夫人晓得你今日回家么?”
顾还亭说:“她只知道我快回去了。调令印在报上,她和一盈倒是很开心。”
何楚卿知道顾还亭有个妹妹,只顾着把他往归家的兴致上引:“你就不开心吗?元廊,你已经多久没回家了?”
他说着,去攥司令的手指。摸索来摸索去地把玩。
顾还亭由他去:“第二次中原大战后,我下野前回家待过一阵子。不久,也就几个月,而后去了玛港。从那之后,就没有回去过,一直是书信往来。”
何楚卿接着问:“她是叫顾...一盈?还是一盈是字?今年多大了?你这么久没回去,还认得出来?”
顾还亭念起家中人,神情柔软下来:“比你到底还小一些,上次我回去时候,还在念公学,如今已经是大学生了。对了,等在北宁安顿下来,我也送你去学校念书,好不好?”
“念书啊...”何楚卿沉吟片刻。
他一直对这事有着些期盼,但却由于从未有过经历,是陌生的,对念书这事有些怯怯的。
顾还亭继续说:“等到了北宁,你若是喜欢顾家,我们就一起住在家里。要是不喜欢,我便找个借口别处买个房子,我们一起出去住...”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盈和我年纪相当吗?”何楚卿偏头问。
“嗯...一盈今年刚二十,算来比你小上两岁,总归年纪相当。她是个不消停的性子,前阵子还用我说要去参加...”
顾还亭后面说了个什么社团,何楚卿没听真切,边说:“舞蹈社团么?女孩子要是喜欢跳舞也是正常。”
顾还亭复杂的看了他一会:“...武打社团。”
何楚卿沉默了一会,说:“我打不过她的吧?”
顾还亭一挑眉:“可以一试。至于,我母亲...也不甚消停,不过同顾一盈是两种。她最喜欢打牌、跳舞、沙龙...非要说来,我倒是觉得你会和他们相处的不错。”
何楚卿又沉默了片刻:“...其实,旁人都说我性子还算安静。”
顾还亭的神情变幻莫测过一会:“...你装的倒是怪人模狗样的。”
何楚卿提起一直牵着的司令的手,不客气地咬了一口。为了赞赏他的牙口,司令给面子地“嘶”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口给了何楚卿的胃口一点暗示,他竟然有些饿了,还在空气里闻到一点格外的香气。
“——开饭了?不是,我出现幻觉了,怎么闻到了火锅味?”何楚卿说着,狗似的又昂起脖颈嗅了嗅。
顾还亭瞧着他,情不自禁就要抬手去揉何楚卿的脑袋瓜。
薛麟述却猛的从包厢里探出来一颗脑袋:“司令!焉裁!季长风神通广大,说要在车上请兄弟们吃火锅!”
好好好,真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何楚卿如离弦之箭,一个健步冲到门口,顺着探头往里看了一阵。再回过头来,眉飞色舞的:“真的!元廊!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