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葛存肖才得一窥顾还亭真实的面目。他只略一想自己以往和他相处时的经历,就细思恐极地浑身起白毛汗。
惊吓之时,葛存肖尚在犹疑,已经不住道:“你、你早就知道岳为峮那祠堂的事,一直、一直留到今日才肯动手,还顺带截了我的货...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还亭没看他,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葛市长,禁毒令是你亲自颁发的。如今岳为峮违反,按法该进监牢。但是市长先生,您和他同仇敌忾,估计不会让这事发生。恰好你在私运军火,这事在大总职眼里比运毒更严重...”
“顾还亭!”葛存肖拍案而起。
室内的几个女人眼见这等突变,都停了手下的活计避在一旁。评弹也停下了,整个房间内在片刻沉默之间落针可闻,时间像炸弹上倒数的秒表。
葛存肖抖着手指他:“你...你难不成从一开始就想...你就这么想当大英雄?”
顾还亭抬眼看向他:“英雄不提。你是这虹海的市长,成日里看着虹海人来人往市井喧腾,就不问心有愧吗?”
葛存肖没想到顾还亭跟他扯这些。
他忽而懂了,反倒冷笑一声,僵着脸说:“我问心有愧?不,顾司令,你不明白,问心有愧的不该是我!你以为我劝你不要掺和虹海的事,是在危言耸听吗?你以为,仅凭我一个人,能把这么大的权利握在手里吗?!顾还亭,我承认你...的确让我大吃一惊,但是,你输了!你就算这么做了,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锋片刻。
顾还亭说:“市长先生,时间太晚,你累了。”司令用屈起的骨节敲了敲木质桌面,立刻有兵破门而入,“把市长先生送回家休息吧。在他休息好之前,都别出家门了。”
几个兵不由分说地架起葛存肖。
葛存肖自知毫无反抗余地,不屑地又桀桀笑了两声。临走之前,扭过头来,最后道:“顾元廊,我任你差遣。你还年轻,恐怕还不晓得...任何险境,都要以你最宝贝的东西为代价来探!我就看你能奈我何!”
直到人远去,何楚卿都尚有余悸。
顾还亭先是正大光明地搜了岳家祠堂,而后又拦截了葛存肖私运的军火...
顾司令一定是早早就从内线那里知道了这些,如果不把何楚卿留在顾公馆,那么他很可能留在岳家祠堂里。这让顾还亭没法放手做事。
内线...是周家人吗?
何楚卿半晌才艰难地张嘴道:“元廊...你就算把禁毒和走私的事拿到明面上来,恐怕也没法斩草除根...”
“那得看拿到谁眼前去。”顾还亭道。
“啊?”当下,何楚卿知道这对岳为峮来说冲击不小,对于他的命运和前途也有着极大的影响,他却没有产生一点该有的危机感。
坐在顾还亭身边,看着他,听着他做的事...何楚卿只为他大胆的行动感到惴惴不安。他没法第一时间分析出顾还亭的行动破绽在哪里,只是凭感觉为葛存肖和岳为峮背后在政治权力中央的靠山而惧怕。
“我不属于他们的利益集团,同样,因为正是因为我在他们之外,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被怀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样一来,起码大总职不会为此而对我生疑。但要让葛存肖和岳为峮两个人被推上风口浪尖,没有后退余地,就必须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顾还亭道。
何楚卿明白了:“你已经联络好报社了吗?”他有些难以叙述下去,“如果这件事,不像你想的那么顺理成章,你这也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元廊,你还不清楚,一旦反噬,会给你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
几个女人知趣地轻轻退了出去。
何楚卿绝口不提此举之下岳为峮的处境,不知道是根本没想到,还是有意避过。
不论哪种,这都足以证明,在他们之间,岳为峮实在是排不上号。
顾还亭在这一刻忘记了和何楚卿之间的种种不可言说。他对这个人,是打心底里爱着的。亲情、友谊、爱欲,他都毫不吝啬地一厢情愿付诸给他。
在此刻,他为对方给予的这点感情回馈,没有一点邪念,只亦兄亦友地胡乱摸了把何楚卿的头。
何楚卿在司令将要抽回手的那一刻,在脸颊边摁住了他的手掌。
顾还亭僵住了,手心里柔软的面颊肉和下颌骨的触觉非常清晰。
他一时有些无奈地想,好啊,又给他可乘之机了。
何楚卿却只是看着他,坦言道:“元廊,岳先生于我有恩。如果此番他深陷绝境,我势必是要不遗余力地帮他度过这关节,但是我更希望你能成功。”
司令以己度人,看着何楚卿坦然,他先嘲笑起自己满脑子的不合时宜来。只好也轻描淡写地略捏了捏他的脸,才道:“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便起身来。
何楚卿也没多言语。
方才当着葛存肖的面,何楚卿对他动手动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顾还亭有些情不自禁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何楚卿像翻了篇,神情自然的叫人要恼。
“怎么了?”何楚卿觉察到司令的目光,问。
顾还亭目光下移:“颈上怎么弄的?”
“哦,这个啊。”何楚卿的衣领遮住了伤口的大半,只有动作的时候才时隐时现,“没办法,想找你总得费些手段。”
说着,他不甚在意地扯了扯衣领,似乎想遮一遮。
何楚卿这个人,在顾还亭面前跟在别人眼前是两个模样。一个同十六岁时候一般无异,另一个却已经长成翩翩公子。
他不是刻意而为的,却时常让顾还亭有种割裂的错觉。
让司令时常觉得,如果真对这小少年做了什么逾矩的事,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
只在此刻,才忽地将他看做了一个已经能担当得起很多事情的、有能力的男人。
他才有这种想法,接着,就看到了何楚卿脖颈上挂着的一颗黑玉珠子。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可圈可点之处,只是绳子编的怪精巧。
顾还亭一时只觉得有点眼熟,没多想。
台阶下了一半,他才蓦然顿住脚步——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何楚卿手疾眼快从他身上擅自偷取的小物件。提起来,并不宝贵,当时顾还亭一早觉察了,想的也不过是给这孤苦伶仃的孩子留着玩。
何楚卿一直走在他身侧,见他停下,偏头问:“大司令,又怎么了?”
顾还亭有些不敢看他,只潦草地应道:“没事。”
又或许何楚卿心里,这感情的分量比他表现出来的要重上许多,也不单薄,复杂的很,弯弯绕绕快让他迷了路,只是他没说。
不过一夜之间,虹海便翻天覆地了。
前两日的红雨楼事件好热度还在,但和“虹海大亨岳先生造毒工厂被查封”与“虹海市长走私军械或免职”比起来,确实不值一提。
各大报社全都赶着这热气腾腾怒印成百上千份报纸,标题各个不一,散落在大街小巷。在街头,每走十步就能听到有人在高谈阔论。
虽然标题没有提及,但顾还亭的名字也炙手可热的混迹在街头巷尾。没有切实证据证明,顾还亭就是做这件事的人,可五花八门的猜测依旧满天飞,大多都指向顾还亭。
显然,在虹海人民心中,除了顾还亭,没人能担此大任。
这天,也恰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何楚卿在顾公馆书房桌前致信给岳为峮。他的字是规规矩矩一笔一划跟着书法师傅练出来的小楷,期间一笔一划地写:...先生切勿多思多虑,计划虽已成空,于国于民未必无益,于我等当下着手之它事亦然。如今,我正于顾公馆着笔此信,司令多留,难以脱身。此外,我之于先生,赤诚之心天地共鉴,望您心安...
撂笔,他才将封好的信封递给阿圆,就见转角楼梯处上来两人。
其一是顾还亭,他身侧却是周似墨的兄长,周家大公子,亦是周家名副其实的掌舵者周似玄。
纵然何楚卿早对他二人的联系有所料,仍是呆了一刻。
周似玄也没料到会碰见其他人,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是招呼还是回避。
顾还亭马上引荐道:“周先生,这位是我的知交好友,何楚卿...何先生。”
何楚卿和顾还亭不觉彼此相视一眼。显然,他们都觉得这称呼不知哪里,出自司令口中,怪别扭的。
周似玄善于认人,对何楚卿这张脸倒是不陌生。周家和顾司令,在整个虹海眼里也是搭不上任何关系的,他们秘密来往,没叫任何人查出端倪。
当下,见司令倒是没有要避讳此人的意思,周似玄也便伸手道:“何先生,您好。”
何楚卿伸手回握:“周先生,久仰。”
顾还亭不知何故说:“我和周先生有些事情要谈。”
这话像是交代原委,又像在邀请。周似玄听不出何意,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何楚卿点了点头,也说:“我写了一封信,要即刻递到岳先生处去,还想去趟红雨楼。”
“可以。”顾还亭应允,再向着会客室示意周似玄请。
何楚卿同周似玄点头示意过后,错身下楼。他面色无异,脚步却轻快得很,心跳如擂,他的雀跃难以掩饰。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顾还亭昨日默认了自己的挑逗,今日又对他坦诚相待,明日又将怎么样?
出了门,何楚卿拢在灿阳下,终于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会客室里,茶香四溢,周似玄和顾还亭相对坐在沙发上。
周似玄一向少言寡语,自诩矜贵,面对司令,他也没有露出半点谄媚之态,更不屑于玩弄阳奉阴违的手段。
他一进门便落座在沙发上,端着茶杯嗅着香气,道:“运毒这种生意,我们周家一向看不上,断或不断,都没有什么关系。葛存肖这个人么,也早就不堪重用了,拿下他倒是轻松。现在,只等南宁政治中央处,杨大总职的意思了。你可有想过,这运毒生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岳为峮更是,如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该当如何?”
“你不必担心,周先生。不论结局如何,葛存肖下台后,无论新来上任的是谁,只要杨大总职默许,虹海这盘散沙都不难收拾。我许诺给你们周家的事,不论如何也会做到。”顾还亭道。
“葛存肖被我诓了这一把,恐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私运军械这事的。事成之后,这军械估计都会拨给虹海驻防军。只是,我想不明白,你说他一个市长,非要武器做什么?”周似玄道。
“不过是贪心不足。能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谁不心动?”
周似玄此番来,本是于合作的情谊来道贺的。此时,他才敏锐地觉察到,顾还亭并不像他想的那般春风得意。
周似玄转而向他这位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问道:“司令,你想做的都做了,如今又还在忧心什么?”
顾司令沉吟片刻:“我——”
会客室厚重的木门被敲响,进来的人不是仆人,却是薛麟述。
他拿着一封加急电报,军靴利落清脆地敲了两下木地板,一丝不苟地朝着司令敬了礼,说:“司令,杨大总职来信,叫您即刻去南宁——大总职要亲自面见您。”
自打红雨楼被一一审讯过,送回来时,待到伤势痊愈还能继续维持技艺的人不过一半。剩下的,尽数都遣散而去。何楚卿早托了人上下打点,所有来红雨楼闹事的人都被赶了回去。
即便这样,先前热热闹闹的戏曲班子,还是大大破败下来。
何楚卿派来请何辰裕搬离此地,也被一口回绝了。
受薛麟述所托来传消息的兵赶到时,何楚卿还正试图劝诫他搬去自己家中住:“...如果是因为不想和我同住,你大可以放心,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绝不会在你眼前讨你烦。”
没了翠烟,何辰裕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院子要自己扫,茶水要自己沏。他倒上了一杯酽茶,道:“我从几岁起就在这院子里练功,纵使是薄情寡义之人,到底也是对这寒碜地方生了些感情的。起码暂时,还不想走。我要是什么时候住着不舒服了,自然不会跟你客气。毕竟白捡来的富贵,不要白不要。”
何楚卿对这个弟弟没脾气,总还在兀自措辞找借口,来的兵已经小跑过来:“何先生。”
现在,整个警卫团都认得了他是谁,像郁瞰之那般因为不识人闹出的乌龙,再也不会发生了。
何楚卿问:“何事?”
“薛副官说,司令有要事要动身离开虹海几日...”
“去哪儿?”后面的话何楚卿自知不必听下去,便打断道。
“南宁。”那兵偃旗息鼓道。
何楚卿明白了这意思,接着便朝何辰裕递出橄榄枝:“南宁倒是个好地方。那里唱戏的名家多,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也讨教、切磋一二?”
有那么一刻,何辰裕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紧接着,他抬头看了眼对面阁楼挡了一半的窗帘,思忖着无意识地敲了敲院内的木桌,道:“不了。做你和顾司令打情骂俏的观众么?我没兴趣。”
当着士兵的面,何楚卿让他说的羞红了脸,他恨不能直接把这兵耳朵捂住,只好飞速转移话题,朝他伸手:“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