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声色俱全。隔着溪水,何辰裕身形叆叇又柔弱,叫人移不开眼。
裴则焘脚下踩着节拍。裴局长的手下人朝他耳语过一次,他也不在乎,照旧嘴中哼哼着。
岳为峮落座在顾还亭斜后侧,何楚卿上前来同岳为峮说话,只能看见顾还亭侧头和裴局长说话时候露出来的一点鼻尖和脸颊。
仅仅这样,仍叫他欲罢不能地多看了两眼。
他俯下身,在岳先生耳边道:“先生,祠堂的地下室里东西都备好了,而且,亨利贝尔先生也已经同意签下合同,事情都办好了。”
何楚卿的声音很低很轻。在这胡琴声里,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顾还亭却似有所感,不甚明显地略偏头去瞄了一眼。他动作细微,只容许自己的余光多瞥了一眼何楚卿的身影,浅尝辄止,不肯表露更多。
他当然听不清何楚卿和岳为峮彼此说了什么。
琴声乍停,座下掌声雷动。裴则焘更是不吝啬地大声拍起手来,和座上的人夸赞道:“旁人唱的戏,我一直都不感兴趣。只有这个小毛孩子,嗓音颇动我心。葛市长,可有别人替的?把这孩子叫上来,让我好好瞧瞧,可好啊,司令?”
顾还亭笑了笑,没应声。
“当然有替的。虹海数得上名的戏子,我都叫了来。裴局长和司令都在,这等机会,谁都想来唱上一嗓子。”葛存肖说着,叫了个人吩咐去唤何辰裕。
何楚卿本来正想走,听见这群大人物唤亲弟弟,脚步顿住了。
他在这群人里,实在不值一提。如果何辰裕真的受了刁难,他除非拿命相搏,不然也成不了事,但他还是想留在这里。
只苦于没有借口。
这时,顾还亭用空瓷杯敲了敲桌面,侧过头来扫了他一眼。
岳为峮恰到好处地吩咐:“焉裁,给司令把酒倒上。”
何楚卿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司令一眼,默不作声地端起瓷酒瓶。
酒水汩汩地灌进杯中,酒香四溢。
他和顾还亭,在正经场合中连共同入席都做不到。前几天,他竟然还敢大着胆子去亲司令的嘴唇,一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顾还亭对他好,是他拣着了。司令的确不缺床伴和情人,他只缺真心相待的亲友。
自己提出这种要求,可不就是辜负了司令的一番心意?说是玷污,也不为过。
何楚卿抬起杯,将酒亲手递了过去。顾还亭没碰杯,也没正眼看他。
司令略瞟了一眼桌子,示意他把杯撂这。
葛存肖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一圈。
他始终没弄懂,岳为峮这个手下人和顾司令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是朋友,行为举止之间,司令又有些高高在上,起码在这场合上,他们的地位明显不平等。
如果是别的...私下里勾肩搭背,那种坦荡的亲密劲儿,哪种身份都不适用。
不好评价。
不过这一会,何辰裕便来了。
他戏服没褪去,只擦去了脸上的油彩。
他的戏才唱了一折,就被这群自以为是的大人物生生叫了停,换了别的老板上去唱。何辰裕心里非常不痛快。
但他也只是置身事外地在这群人里扫了一圈,而后端起从容的笑意,挨个点了头。
到岳为峮这里,他着重地叫了一声:“岳先生。”
而何楚卿这个便宜哥哥,他熟视无睹。
“哎呀,竟然是这么小的孩子。”裴则焘朝他招了招手,“来,告诉我,你有多大了?”他说着,揶揄地扫了顾还亭一眼。
顾还亭落在何辰裕身上的目光,也被他自作主张解读成了专注。
何辰裕站到裴则焘与顾还亭二人中间,听话地应:“已经十八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深的功底,真是难遇的奇才。司令你说,是不是?”裴则焘说。
顾还亭喝了酒:“我哪里懂戏?”
裴则焘见状,抬手示意司令的酒杯,说:“还请何老板给我们顾司令满上。”
他口中指的是何辰裕,动的却是何楚卿。
何楚卿早看不惯姓裴的嘴里一口一个“戏子”地叫着,还叫他平白做这些点头哈腰的阿谀奉承事。
何楚卿刚要动作,何辰裕便不由分说地上来夺过酒壶,给顾还亭倒上了酒。
他们的明争暗夺虽然没端上台面,岳为峮和葛存肖却在旁看的清清楚楚。
葛存肖精明,一直没有多说话,此时看见何辰裕和何楚卿二人并立,忽而便心下了然了。
怪不得。
所以顾还亭其实对何辰裕未必有心思,他是为了朋友。
在这场合里,裴则焘是大总职手下炙热的人,顾还亭掌握虹海兵权。虹海市长和这两个人比起来,倒是显得无足轻重了。
葛存肖因此没说话,他有心想让两人之间生些龃龉,反而同裴则焘狎昵地对视了一眼。
岳为峮却咳嗽的了一声,警告地看了一眼何楚卿。
何楚卿少见地有些鲁莽。他收敛下来,但却没有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何辰裕给顾还亭倒酒。
葛存肖忽而说:“小何老板,酒都倒了,还不喂给司令喝吗?”
何楚卿听了这话,一惊。他如临大敌的目光看到这两位高官的丑态,直反胃。
他满心都是何辰裕。
自从知道何辰裕这个人,他就再也没有因为这个人和顾还亭被旁人误解而心生妒忌。何辰裕和岳为峮也是老相识,偏生何楚卿会不服岳先生对盛予其和俞悼河的照顾,却不会这么想何辰裕。
他这个弟弟,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兄弟,让他如获至宝。
何楚卿巴不得把自己宝贵的一切都给他。
何辰裕在调笑声中,被人往司令处推了又推,终于撞到了司令的身前。
不是错觉,顾还亭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
裴则焘有心想在这么多人前满足顾还亭的虚荣心。
在他眼里,顾还亭就是再有作为,也是个青年。而且,还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更是心高气傲的军痞。
台上的戏子还在唱着,台下的人却都多向这边留了个心眼。毕竟,以往何辰裕和顾还亭的名字,都只得在报纸上才看到并在一起。
裴则焘煽风点火道:“小何老板,我教你啊,得坐下来喂才方便!”
他说的坐下,无非是想让人坐在司令腿上喂酒。
欺人太甚!
何楚卿几欲暴怒。
顾还亭淡淡地说:“裴局长,您喝多了。”他这话有意懒懒地念出来,带着一点含酒气的口齿不清,笑道:“我还没怎么喝呢,你就到量了?你这酒力,还不如我啊。”
裴则焘笑骂道:“瞎扯!没几口就喝成这样,怎么不借机将这温香软玉搂在怀里?司令,我白给你机会了!”
“不...”顾还亭懒道:“换个人,我倒是能搂一把,但是这位么——”
顾还亭不带感情色彩地看了两眼何辰裕示意:“下不去手。”
“嗯?”裴则焘愣了,“你们这些大少爷,捧个戏子,还讲究些什么礼节?”
何楚卿平复下来,眼见着岳先生要不高兴,忙退了两步到岳为峮身边。那边,何辰裕端着酒杯,恰到好处地做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何楚卿按捺下自己的脾气,暗自宽慰,顾还亭总不会叫何辰裕受欺辱的。
“焉裁。”顾还亭叫他。
猛地被点了名字,何楚卿愣了一下:“啊?”
顾还亭没回头,而是随便向身后招了招:“过来。”
裴则焘不解其意,莫名其妙地看着。
何楚卿被司令指使,走上前去。顾还亭随意扯了他一把,比划道:“裴局长,你瞧瞧。他二人生的像不像?”
裴则焘还在用力分辩着,葛存肖却像被点了一下。
像何辰裕这种人,连他一个不好男风的人看了都要遐想连篇。顾还亭就算没有别的想法,当众被推尊着,喂一口酒又有什么的?
但他这么行止有度的。
是为了...另一个姓何的?
哈!
葛存肖忽地有些尊敬起顾还亭来。
顾还亭在虹海的唯一底线,竟然是一个和他以朋友相称的小年轻。他像是有些能体会,他们二人之间那种亦师亦友的感情了。
他只敬佩了一刻,下一秒,葛存肖就无不得意地想,这回,算是能拿捏住顾还亭了。
顾还亭接着解释道:“这个小孩,曾是我的学生,为我卖命,险些死于战场。今朝碰见了,托他所求,护他兄弟一遭,也是应该。今天时机不错,总该把这话说明白,不然,还叫人以为我这年纪了,偏生喜欢小孩子。”
他说着,松了一口气似的,有点发愁。
葛存肖恰到好处地插嘴道:“哦,难不成司令是为此和穆家三小姐分手的?”
今天能一口气澄清两件事,顾还亭立刻说:“的确有这原因在。”
“哎哟,这多对不住。”裴则焘没为自己的乌龙而抱歉,反而招呼何辰裕道:“司令是个君子,从不逾矩。你还不快给司令找个貌美的小戏子来安排在他身侧!”
何楚卿显眼一遭,再度回到岳先生身边。
岳为峮白白观摩了一场大戏,朝着何楚卿招了招手,说:“司令待你,到底是真心好的。你可要老实了,别平白为司令添麻烦。”
何楚卿心里一动,涩声道:“是,焉裁明白。”
红雨楼的翠烟时常跟在何辰裕身边打点上下,是个极其懂得察言观色的小戏子。
人来了,司令再找不到任何理由推脱。
这戏子上来便继续了他们班主的活——给司令倒上酒。
何楚卿眼睁睁看着这女人带着妩媚的妆,柔弱无骨地正要往司令身上蹭去。
顾司令伸手捉过女人宛如羊脂玉一样的小手,借着他的手将酒喂到唇边。旋即,又接力一拽,就将女人拽的落座到了自己腿上来。
顾还亭笑着。那深眸看人不笑也带三分情谊,此刻就更是魅惑人。
女人的脸上猛地一红,害羞地又倒了一杯酒,整个人趴在司令身上喂酒。
裴局长看了非常满意,和葛存肖一起直叫好。
何楚卿在身后看的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顾还亭这个放荡的样子。
是他演的太真,还是自己本来就只看得到他正经的一面?
这回,他心里总算汹涌地泛起一股酸意,涩的他直发抖。
是真的吗?顾还亭的底线,是除了他之外,旁人都可以?
何楚卿没注意到何辰裕是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只听他忽然道:“你在吃醋吗?看着他这样,难受的紧吧?”
当着亲人的面,尤其还是比他小的、不甚熟悉的手足,何楚卿羞于讨论这个。
他只是说:“你把她叫来,对她好吗?”
何辰裕毫不掩饰那点嗤之以鼻:“她?巴不得呢。别装了。你跟我们这种下九流,高高在上地谈什么自尊自爱?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刚看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早就坐到顾还亭的身上去了。你以为我在意这个?”
何楚卿让他说的满脸通红。他憋了半天,才硬生生地道:“我...我那是为你!”
“呵!”何辰裕冷笑。
几句话之间,那女人已经从司令身上起来,又蹭到裴局长身上给人敬酒。
裴局长和葛存肖都笑的花一样。
“阿哥。”何辰裕虽然这么叫着,口气却冷漠异常,“你感情这么丰富,又没什么背景。要么是真有点手段,要么就是运气好的没边。我真怀疑,你是怎么在这个年代活下来的?”
被亲弟弟瞧不起,何楚卿一哽,没说话。
“我方才夺酒,不是为你着想。”何辰裕字字锥心,“我就是看你那副自以为为我好的样子,看的很心烦,实在是不想再看你演一出戏。我自己的戏,还没唱完呢。”
说完,他刚要回头去后台准备。
却听身后一声女人尖叫,紧接着是木质凳脚快刺破耳膜的拖地声。
何辰裕大惊,刚回过头。
一瞥之间,他只看见方才还百媚生的翠烟,胸口汩汩地流着鲜血,徒劳瞪大眼睛,一抽一抽地吸气。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他只瞥了一眼,整个人呆住了。
接着是两声枪响。
很难分清前后,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
他还没有任何动作,便被谁紧紧摁在怀里。何辰裕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丢了出去,仓促之间又被摁在了地上。
他只听见头顶何楚卿焦急地恨不能生个九头六臂,冲着同一时刻已经被俞悼河护住的岳为峮叫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