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卿被摁进车里,连夜被司令带着下了山。
开车的是个兵,当着旁人的面,何楚卿没敢即兴发挥。
被何楚卿摆了一道,顾还亭的反应跟他想象之中不一样。一路上,何楚卿说的话都被顾还亭三言两语打发了,司令的心情既看不出好来,也看不出差。
只有不太想同他说话是真的。
车驶进沉寂了的虹海,何楚卿望着窗边后退的景象,换了个姿势。
他的手不觉撂在车座中央,和司令的手背蹭上了。
两人俱是一惊。
何楚卿原本不是有意的,但既然已经肌肤相触,顾还亭又暂时没有退避的意思,何楚卿便在心下打量着要不要更进一步。
他还在思忖,顾还亭的手便若无其事地抽身离去。
就像司令根本没多在意似的。
何楚卿顿时僵硬了,一动不动挨到车停。
他扫了一眼目的地,坐着没动,说:“我对这里没什么家的感情。元廊,你送错地方了。”
顾还亭不为所动:“哪家酒店?说个你喜欢的,我送。”
何楚卿回:“不用那么麻烦,顾公馆就可以。”
顾还亭忽地发现,自己对何楚卿的脸皮还有待深入了解。司令抬起眼,朝着后视镜对司机做了一个眼色。那兵便训练有素地开门下了车。
车门一关,在这狭窄的封闭空间内,何楚卿立刻挪了过来。
顾还亭一抬手,抵住了他的肩头,把他这痴心妄想中途拦了下来。
司令的眼皮一掀,正色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何楚卿。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现在,我们需要一本正经的好好把这件事说明白。你对我的心思,是认真的?”
顾还亭对何楚卿一向宠溺包容,何楚卿又没有任何感情经验。
在这件事上,他对顾还亭道明,就像之前任何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忌讳和顾忌。因为在他心里,这感情虽然出乎意料,但并不禁忌。他几乎下意识地认为,顾还亭就算不接受,也不会有多在意。
届时,不论需要多久,何楚卿都能软磨硬泡地将司令据为己有。
到此时,何楚卿才扪心自问,司令真的会继续包容他吗?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顾还亭的眼睛冷静而自持,他一路上已经措了许久的词了。顾司令接着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被他带着,何楚卿也不禁正经起来。他既是回答司令,也是回答自己:“从...”他艰难地吭哧瘪肚。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顾还亭有这等心思了呢?
他虽然醒悟的晚,但也知道感情不能空穴来风。
硬要说个时间,那恐怕要追溯到...玛港那场颠鸾倒凤的梦。可他当时太迟钝,不晓得对司令的忠心已经变了味。
这种事太难以启齿,他耍了个小聪明,说:“从你醉酒那日开始。如果说我已入歧途,也是你引诱的我,元廊。”
顾还亭的责任感非常人可比。
何楚卿说这话,本来是想将顾还亭扯下神坛。他怎能想到,司令早就被情欲玷污的满身淤泥,经他一说,只想把何楚卿推得再远一些,才算得是尽责。
顾还亭忽而说:“...抱歉。”
何楚卿一呆,才发现自己选错了选项,急忙道:“其实我也早就——”
“不。”顾还亭道:“人的情感的欲望总归是需要一个出口来发泄的。那日如果不是你送我回来,而是旁人,我恐怕会做出些更过分的事情。”
何楚卿明白了他话外的意思——因为他们是好友,所以顾还亭当日才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换言之,顾还亭对谁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睡上一晚,但不能是他。
他对顾还亭在那方面而言,还不如一个随便一个人来的实在。
比如,那晚的葛存肖送上来的男人。
何楚卿咬牙道:“...倒是我坏了你的好事?”
顾还亭信口拈来胡编乱造,不过颇有成效。
他没否认,而是继续道:“结果,倒是没想到酿成了更严重的后果。焉裁,你不是常常自夸在玛港和虹海的风月场混迹自如吗?”
何楚卿脾气上来了,也不否认:“那又怎么样?”
“那你就该知道,这种感情,远远没有友谊和亲缘来的牢固。”顾还亭道。
何楚卿冷着一张脸:“大司令,你又要开始说教了吗?”
“啊,你不愿意听。”顾还亭一哂,“那我就长话短说——真想和我发生点什么,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对你,跟你对何辰裕有何差别?何苦...”他毫不留情,亦是狠狠地骂自己,“何苦用这一时的欲,来玷污了你我的感情?”
“玷污?”何楚卿被司令说的羞愧难当,绯红涨了满脸。
“我愿意做你的兄长、朋友、老师...种种,焉裁,但如果是情人、床伴,恕不奉陪。”顾还亭道。
何楚卿在感情上随心所欲,一时还真理论不过他,就要下车离去。
“还是那句话,焉裁。”
何楚卿才开了车门,顾还亭又道:“我会一直护着你,但是在你没掂量清楚之前,不必找我。从现在开始,你再轻举妄动一次,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司令一指净堂帮,一指私事。
何楚卿怒气腾腾地下了车,在司机诧异的眼神中“哐啷”一声关住车门,拂袖离去。
第二日,市长家中大办堂会,为的是庆贺司令又平净堂帮。
旧时王谢堂前的阁楼,张灯结彩。
顾还亭不想大费一番周折,但他身居高位,总有人替他张罗。
司令是踩着点到场的,葛存肖一见他来,便迎上来说:“好生威风!顾司令,这虹海的人民,往后都只拜服您了!”
顾还亭和他握手,说:“说得哪里话?要是没有您指点,我早就捉襟见肘了。”
他扫一圈,发现岳为峮立在旁边,笑呵呵的朝他点头。
是了,要是净堂帮被收拾了,岳为峮的确是要喜上眉梢的。毕竟,不会再有人明里暗里向衡容会使绊子了。
顾还亭和他点头示意,不动声色地又多看了两眼。
三个门徒之中,另外两个都在场,唯独不见何楚卿。
不容他多想,葛存肖已经狎昵地凑到他耳边去,说:“听说司令和穆三已经分手,如今正捧着那正当红的小戏子何辰裕,一场也没落下地送花篮。”
这好事是何楚卿干的,顾还亭不得不认。
葛存肖又问:“司令不是不愿意叫人登台吗?经过上次凤鸾府搭台,倒是妥协了?您若拿捏不住人,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顾还亭接着何楚卿做的事继续往下编:“倒是不必。我捧着那孩子,是见他的确有才能,不是寻常艺人。”
葛存肖呵呵一笑,默认他这一表人堂是装出来的:“我想也是,这不,今日堂会,就又把人请来了。这场合里,尽是些富商高官,也帮着何老板把名号打的更响些。”
原来是早就把何辰裕请来了。
那么,他大概能猜出何楚卿在何处了。
何楚卿在门外等候了多时,忍无可忍,自顾自地开门迈进了屋。
何辰裕早就装扮好了。偏头之间,他眉头不免微微一簇,张嘴却道:“叫你久等了。翠烟,给何老板看茶。”
何楚卿像是丝毫没觉察这点不待见,落座便接过红雨楼小戏子给端上来的茶杯,抿了两口,问:“最近吃好睡好么?换季的时候,可容易生病。”
何辰裕笑意盈盈地应付:“都好,不必惦记。”
何楚卿像是找不到话题了,有好一阵子没说话。
何辰裕也不管他,开始自顾自地默戏。他状态专注,回过神来,发现何楚卿竟然还没走。
他便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阿哥,还有事?”
“嗯?”何楚卿早消化了那日在弟弟这里丢的面子,自如地道:“没事,不必管我,你做你的事。”
何辰裕没忍住:“你在门外等了快一个时辰,就是来问我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的?”
何楚卿刚要说话,门外跑进来一个小丫头,说:“班主,方大少爷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一束花就先闯进门来,香溢满堂,拿着花的便是方砚于。
方大公子张口便亲昵地叫:“辰裕...”一扭头,才看见满脸凶煞盯着他的何楚卿。
方砚于差点闪了舌头,第一反应想跑,却仍是硬挺着在众目睽睽之下顶住了怯意,不太有底气地招呼道:“啊,焉裁,好久不见了,你怎么...”
“何辰裕是我阿弟。我倒是要问问,方大少爷,是堂前的人凑的不够热闹?你怎么来这里了?”何楚卿站起身来,脸色沉的像下一秒就要把拳头招呼过去。
方砚于把面前这两个人扫了一遍又一遍。
是啊,兄弟,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比较,才发现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我是...”方砚于背地里没少肖想何楚卿,当面见到仍是怕的要命。他道:“我是小何老板的票友,来...来送些慰问礼的。”
何楚卿冷笑一声。
他早知道戏子这行容易造人白眼,背地里甚至有些戏子,浪荡的跟妓也没两样。方砚于是什么心思,他何楚卿最清楚不过。
他满脑子恨不得都是些带了颜色的风花雪月,他能懂什么戏?
何楚卿负手而立,搬出靠山:“你难道不晓得阿玉的背后是司令?司令就在前面,他可知晓你这么殷勤地慰问?”
何辰裕闲来无事,作壁上观地看戏。听到“司令”,他不轻不重地“呵”了一声。
方砚于理不直,气也虚。他磕绊道:“我...我...怎么就不能慰问?只许顾司令一个人看小何老板的戏吗?”
“许你看,也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何楚卿说着就上前走了两步。
方砚于见大事不好,快速把花塞给何辰裕,扭头便跑出了屋。
何楚卿早料到他这副熊样,颇为嫌恶地冲着方大少爷的背影“呸”了一句,转而对何辰裕道:“离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些。”
何辰裕欣赏着捧花,道:“这没什么的。受人捧场,本来就是要代价的。”
何楚卿心疼他,放柔了声音:“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受这些气。”说着,他忽而想起:“那姓方的可有碰过你?”
何辰裕撂下花,毫不在意:“记不得了,左不过摸了两把、亲了两口罢了。我一个男人,倒是不在意这个。”
何楚卿听闻,简直想把姓方的手给剁了。
不过,方砚于害怕他,无非是怕自己受了一时的拳打脚踢,要是搬出方家来,也得要何楚卿一个好歹的。
何辰裕说到这,起了一点好奇:“倒是...你这么编排顾司令,你知道虹海已经把我同他传成什么样子了吗?”
何楚卿岂会不知道,摆了摆手道:“无所谓,只要你不受委屈...”
话到此,他停住了。
是为没能照顾好何辰裕的、那空白的十几年,他不能容忍自己夸夸其谈对他讲漂亮话。
“你倒是大度。”何辰裕不屑一顾地朝他笑了一下。
何楚卿一愣:“...什么?”
何辰裕没回话,而是用一种冷眼旁观他装模作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
而后,这戏子才恢复了淡漠的模样,挥了挥手:“你也差不多该走了吧?我要默戏,叫我清静清静。”
正厅人声嘈杂,宾客已经差不多到齐,人声高涨。
在这芜杂之中,顾还亭坐在上首静候戏开,身旁葛存肖和岳为峮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周似玄倒是没坐在同一桌,而是被安排在了隔壁。
那空出来的位置让顾还亭起了点疑心。
接着,便听葛存肖含笑道:“...来了。”
司令一偏头,就见是裴则焘带着人快步走过来,嘴里大声招呼着:“葛市长来邀,裴某是怎么也要来的。司令!司令又名扬虹海了!祝贺、祝贺!”
在场人的目光都聚过来,静候这几位大人物相互寒暄。
而后,裴则焘招了招手,冲手下人道:“都干什么呢?快把杨大总职亲自命人送来的礼给司令呈上!”
立刻有人捧着箱子上来,一拨开,其中呈着大大小小数个锦盒。
裴则焘说:“其中尽是些稀世珍宝,有前朝大梁镇国的玉兽,还有洋人前阵子才送来的碧玺,更有...”
顾还亭一把攥住这人的手,打断了滔滔不绝:“总职厚爱,必不辜负。裴局长,还请先坐。”言毕,他招手让薛麟述收下这箱礼。
落座后顾还亭往裴则焘手里塞了一包雪茄盒,道:“我们说好的,裴局长。我一直未雨绸缪,等着见您。”
裴则焘神色一顿,很快恢复如初,迫不及待似的拿了一根,点了点他:“司令呀,您——”他贪婪地吸了一口。
“恭维话不多说了,司令。快叫你那宝贝戏子上来吧,我可等不及了。”裴则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