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早起就不明朗,一直沉着积云。日薄西山时,晴了一会,现在又冷风飒飒。
何楚卿到了净堂帮码头,整个虹海已经陷入夜色之中。码头灯光昏黄,这一方码头上,尽是些净堂帮的码头工人。
虽然穷苦的码头工人算不得净堂帮的一份子,不过是跟着搬货混口饭吃。可一旦动起手来,就算再不愿意,也还是要帮人家净堂帮的。
俞悼河和一干人正歇息在码头一颗石墩子旁边,统共不过十几个人。
净堂帮的人相隔几米,也是抱团围着,左不过也有几十人。
领头的穿的是一套得体西装,不论料子如何,在一群穿短打的人围簇中央,更显得金贵。他脸上一条骇人的伤疤,髭须没剔,个子还不高,像东瀛人。身边是个穿长衫的唯唯诺诺的男人,带着副方框眼镜,一张嘴不时地一咂,仿佛肚子里藏了千言万语。
前者是净堂帮数得上号的,姓单,名天狼。后者是个掌柜,叫向宜。
单天狼有些忌惮俞悼河,这才一时听了他的在此等人。他们本来突然发难,打的是个措手不及,如今后悔不已,生怕来人带上一众衡容会的人,那他们原本的优势就不再了。
见人来,单天狼和向宜马上侧目望去。来者衣袂被海风搅合的随意翻飞,他个头高,单薄的深青色长衫看的人发冷,脚步却不紧不慢,闲适自宜。
还好,就单枪匹马一个,但不代表衡容会还一无所知,他们还是要速战速决。
何楚卿少在这帮派之中露面,有几次商洽都是和净堂帮为首几个文绉绉的进行的。
单天狼不太认得他,但也知道这人是何楚卿。因为盛予其毕竟在岳为峮手下做了好些年头了,在哪都混个脸熟。
他远远看见何楚卿,以为是个斯文人物。等走近了,他才看到那脸上眼含桃花却锋芒毕露的一双眼。
和俞悼河与盛予其相比,何楚卿是个神秘人物。
诸位帮派人士只知道他的名头,却不晓得他在商场上的手段,有点忌惮。
单天狼刚摆好一脸凶神恶煞,盯着他走近。
俞悼河见了救命恩人一般,上去扒住何楚卿的肩膀,低声问:“就一个人来的?”
何楚卿攥着木扇,有意大声地“呵呵”了两声,光明正大地道:“开玩笑。这是人家净堂帮的地盘,我衡容会的人乌泱泱地一拥而上,成何体统?”
“好哇。”单天狼上去一拱手,“何老板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何楚卿受了他这一礼,不甚谦虚地点了点头。
衡容会的人是没来,那不是因为他磊落,而是因为军队的人即刻就来。
何楚卿笑呵呵地道:“您是...”
俞悼河面有菜色,但仍配合着在他耳边打信号:“丹天狼。”
“丹先生,”何楚卿道,“我久闻大名了。”
单天狼:“...那个字念善。”
何楚卿:...
他真是被俞悼河这个害惨了!按理来说,名字都是口口相传,怎么这也会错?
何楚卿不阴不阳地扫了一眼俞悼河,笑容不减:“单先生,可否请您讲讲,您净堂帮把我们衡容会连人带货地拦截在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善”天狼面色不善。
还他妈我给你讲?使唤谁呢?
单天狼一肘怼过向宜,道:“我们可没有‘连人带货’,俞先生带人随时可以走。”
向宜恰到好处地嘿嘿接过话茬:“何先生,您好您好。”他伸出一双细长惨白的骷髅手,像是想和何楚卿握手,没等到何楚卿忍着不适把手递出去,他就又缩回去从怀里掏东西。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过捞了一把空气。
何楚卿:...
啊,怪不得俞悼河能在这伙人中间混的风生水起,实在是有道理的。
向宜“呸呸”吐了点口水,用浸湿了的手去翻刚掏出来的本子,嘴里念经似的:“是这样的,何先生。贵帮派和我们谈的生意呢,是经由岳先生玛港码头运过来的丝绸、咖啡...诸如此类,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因此,我们的这个分成,是按照这些货物的利润来谈的,如此合作已有两年之久。但是——”他翻了个页。
何楚卿早被他花洒似的喷出来的口水吸引了注意力,这个“但是”又生生地把他拽了回来。
“但是,我们新近发现,何先生,你们这批货里可不仅仅是这些东西啊。你们这些违禁物——大家都懂是什么,在虹海政府的明令禁止下,偷偷从我们净堂帮的码头运送,以获取暴利!偷偷瞒着我们不说,还从我们的码头运送,这是什么道理!如果政府追究下来!我们这群混口饭吃的码头工,还有命活?!”
向宜说着,开始指挥似的仰天长叹,周围码头工人听了,那激愤的眼神无一不扫射在几人身上。
何楚卿面色不改。
心说,扯什么鸟蛋呢?
运送违禁品,不用自己的码头,难不成还用别人的码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何楚卿虽然不管帮派具体事宜,账目可是一清二楚。
他敢在这阴天里对天发誓,除了几个月前因为特殊原因,把其中四分之一的烟土由净堂帮码头运送之外,再没有一次走过他们的码头。
除非...
何楚卿用折扇挡了嘴巴,低声问身边的俞悼河:“你夹带私货?”
俞悼河反应了两秒:“天地良心!从来没有过。”
谅他也不敢。
何楚卿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把这脏水一泼,目的是为了后面的条件。
如果他顺着这话要求对方拿出证据,恐怕他们还真有早就备好的一份烟土。倒时候众目睽睽,有口难辩,他们正好以此要挟,为的是岳为峮一起分走私烟土这一杯羹。
他们就算真想,那也要虹海政府点头才算。岳为峮说拉谁入伙就拉谁入伙,那禁毒令岂不是笑话?
幼稚至极。
何楚卿偏不上套,只是问:“那你们说,此事怎么处理?”
单天狼和向宜面面相觑,他们准备了很多手,倒是没想到这人上来就妥协。
向宜只好道:“其实...”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单天狼轻松地道,“只要你们把这批货留下,就算抵了几年来欠我们净堂帮的那份了。”
何楚卿又问:“不是说,这批货其中有违禁品吗?这怎么算?”
如果不是虹海政府准许,所谓违禁品就算给了净堂帮,净堂帮也没法脱手,只能全帮上下自己抽个爽。
“那就劳烦岳先生,帮我们行个方便了。”单天狼狡黠一笑。
何楚卿等的就是他这话,大声说:“原来是这样。贵帮派为了这一场戏,不惜费尽心思运输违禁品,拿整个帮派冒险,只是为了分一杯羹!你可知道,如果公之于众,让政府插手调查,净堂帮会落得怎么个下场?”
码头工听了这一耳朵,动作都更麻利了些,再不敢瞪人,只盼着赶紧干完手中的活计。
虽然衡容会也经不起调查,但政府灯下黑,自然不会拿他们怎样。但要是净堂帮账目被查出违禁品,那可就是两码事了。
平常情况下,虹海政府和黑帮一明一暗两不干涉。但如果有人和衡容会对上,政府又有驻防军在后,当然不会怕一个小帮派。
何楚卿自认这话说的天衣无缝。
单天狼看了他一会,却得逞般一笑。
何楚卿还没回过劲来,就听向宜说:“贵帮真的要把政府拖进此事吗?很遗憾,我们净堂帮的账目上,从来没有过违禁品。”
何楚卿觉得他们实在天真:“所有货运记录、人证、物证...但凡有过动作,总少不了蛛丝马迹仅凭一本账,能说明什么问题?”
单天狼“哈哈”一笑,道:“向宜,何老板以为我们栽赃。该把他们衡容会走的货物,自己好好看看!再翻翻记录和自己家的账目,好弄清楚是谁运的货!”
何楚卿登时起疑。
怎么可能?不论是水运还是别的,总不可能一点痕迹没有。或者,他这货不是他们亲自走的。
那也可笑,怎么会有别的码头愿意为了净堂帮铤而走险去运毒?
除非这货是凭空变出来的。
何楚卿面色不变,一挥手:“走,叫上兄弟们,一起跟着去看看单老板所说的罪证。”
十几个衡容会的人踩着澄明的路灯和彼此的影子,跟着一众净堂帮的人走进仓库。
仓库门一开,那阴冷的空气就喷薄而出,亮起灯来,库中满满当当堆积着才卸下船的货物。
单天狼问俞悼河道:“俞老板,您亲自看着卸的货,全在这儿了。不多不少,对吧?”
单天狼早在卸货前就把俞悼河喊了过来,恐怕为的就是这出戏。俞悼河被算计了一招,阴沉着脸不说话,只点了头。
“兄弟们,刚刚查到的烟土在哪儿?”单天狼浑厚地喊了一嗓子,立刻有几个人小跑上前引路。
何楚卿等人随着跟过去。
那几人把罩在货物上的盖子一开,一股似甜似苦的清香蔓延出来。何楚卿用扇子挡着口鼻,上前一步。只见那箱子里,赫然是满满的烟土。
十几个衡容会的人面色突变,其中一个叫道:“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查货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东西!他妈的,你们换了货!”
何楚卿在喧嚣之中看了一眼俞悼河,后者咬着后槽牙,仇敌似的盯着烟土,明显也是始料未及。
净堂帮的人一副不怕查的样子,看来能笃定全虹海都寻不到这批货的蛛丝马迹。
难不成这烟土还能凭空变出来?
这步棋下的好,令衡容会进退维谷。
如果真的查起来,如果对方毫无证据,那么所有线索全都指向衡容会,政府迫于万众瞩目之下,不得不向衡容会出手以正威名。
但如果不查呢?
要么就真的拉净堂帮入伙,从此岳先生就不能独大。有净堂帮在,衡容会有了制衡,在这虹海后果难料。
还有一招。
毁了这批货,净堂帮就再无证据!
但此方仓库内外都是净堂帮的人,怎么在这情况下毁了这批货呢?用火烧吗?
但何楚卿没法笃定烟土一定能烧起来,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衡容会十几个人连同他和俞悼河都交代在这...他还不想死。
暂时答应下来,然后再派人潜入毁灭证据?
一旦出了这仓库,这货又会转移到哪儿去还未必。如果舍弃这东西,直接将净堂帮屠尽呢?
不,有顾还亭在虹海,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
何楚卿惨白着一张脸,瞬息之间已经考虑过许多方案,无一不能成行。
单天狼盯着他,问:“怎么样啊,何先生?考虑好了吗?”
何楚卿就算八方不动,面色也有些发白。尤其是,他想到自己或许真的一去不复返,可能把命搭在这小小的一方码头上。
他强维持着镇定:“单先生,我们去外面商议。这味道熏得我不太舒服。”
单天狼冷哼一声,这何楚卿看着就像小白脸,结果还是个身娇体弱的?
得亏在来之前,上头就吩咐过,以插手虹海烟土生意为主要目的,倘若不得已动了刀枪,也务必不要伤到岳先生的几个门徒,否则下面的路就难走了。
何楚卿迈起步来,脚下比俞悼河还要虚浮几分。乍得一看没什么,但俞悼河立在他身边,很快就觉察了,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也没人流血啊?”
俞悼河倒是个真不怕死的。死之前要是能让他多杀几个人,他乐都来不及。
何楚卿为着这点惧意,自我厌弃的很,没闲心回答他的话。
重又回到码头上,远处漆黑的海卷起一片潮气,何楚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心绪稳下不少。
单天狼不耐烦地问:“何先生,现在总可以谈了吧?”
这时,一辆黑曜石一般的小汽车缓缓地驶入了码头。工人们正预备着歇工,无一不被那夜色中驶来的车辆吸引了注意。
何楚卿顺着看过去,知道是顾还亭来了。
顾还亭一到,局势或许可能发生变化。他们或许可以放手一搏?
但如果闹的太大,说不定司令会贼喊捉贼趁机好好打压一次岳先生。
何楚卿脑海里的线索穿成一条线——
他看着穿着黑夹克打着领带的顾还亭走来,身形和穿军装时候一般挺拔。他已经快要三十,看着却不过二十五岁。从战场中下来歇息过一阵,面色更好看,这一身一穿,搭眼看去不过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何楚卿越是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他就越浑身发凉。
这批烟土有处来,他忽而想到,顾还亭...不是在山上扣下了一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