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前后的矛盾虽然尚未解决,他们之间却为危机之下不由分说塞进顾还亭手里的那枚勋章生出一些亲昵。
于是,便都收了剑拔弩张却各有各的委屈的一身刺,说话心照不宣。
何楚卿一屁股坐在长沙发的一角,恰能跟司令面对面交谈,继续问:“你呢,元廊,你来做什么?”
顾还亭奉还:“巧了,我也来找你。”
何楚卿给他添茶的手一顿,很快消化了这份自食其果,抬眼看向司令:“一桩杀人案,结果究竟如何,还需要你亲自过问吗?”
顾还亭也看他:“不需要亲自过问,所以岳为峮支使你来?”
在司令这,何楚卿既没法做量体裁衣张嘴就来的败类,也没法端起架子做文绉绉的君子。他总觉得,一切陈陈相因,顾还亭早就心知肚明。
何楚卿索性直言道:“岳先生对此案兴致平平,是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顾还亭坐在这儿的原因,无非是为横空出世的那位何楚卿的亲弟弟。在没摸清何辰裕的底细之前,他不可能放心将这么个定时炸弹留在虹海。
只要一从阮钦玉这儿觉察出疑点,他就会立刻送走何辰裕,绝对不会让何楚卿有一时半刻的机会和他接近。
这话不能说,顾还亭便顺着他问:“案件有疑点?”
何楚卿还没想好怎么圆昨天那物件的始末。
顾还亭接着问:“我倒是好奇,什么样的疑点,是你感兴趣而不能让岳为峮知晓的?”
司令太敏锐,如此盘问下去何楚卿一定招架不来。
于是,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却是肺腑之言:“当然和你有关。”
果不其然,司令没信,只当他不想提起,司令也没再问。
何楚卿早发现,顾还亭对自己倒是越来越宽容。硬塞进他手里甩锅的物件司令根本没过问,有些话他一时没措好词,司令也不会追问。
虽然顾还亭一向不好多管闲事,但何楚卿却莫名有些心惊。
被顾还亭惦记的证明,要么是好言相劝,要么说一不二,总不至于这样张弛有度,不闻不问。
何楚卿觉得自己有病,还吵架上瘾是怎么?
他装作无所觉察,看司令喝了口茶,无所事事地道:“你觉得这茶怎么样?”
虽然是问,但那得意洋洋的语气意思不言而喻。
顾还亭替他说了出来:“还行...你有更好的?”
“岳先生爱茶,我经常在他家尝到,久而久之也生出些兴趣来。你惯常爱喝什么茶?我那边什么种类都...”
司令打断道:“我不爱喝茶。”
对了,司令连年打仗,警惕性强,睡觉一向不安稳,喝什么茶?
何楚卿又说:“那咖啡呢?从东南亚进口的我也...”
顾还亭又回:“我也不爱喝咖啡。”
不是,他是傻子吗?
咖啡和茶不是一样都不助于睡眠吗?
何楚卿再怎么找补,也仍漏洞百出,当然瞒不过司令的眼睛。
顾还亭平静地问他:“你在担心什么?”
何楚卿深吸了口气,他面对谁都没像面对顾还亭这么失败过。
“我没有过多追问不是因为我当真不在意。”顾还亭道,“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令这话也是一句“为了你”。不过,比何楚卿那句听起来要动人的多了。
因为你不说,于是我只好背地里多上了一份心。
何楚卿的目光只有意无意地落在司令随便撂在沙发扶手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不甚精致的手,虽然饱经战火的洗礼,仍骨节分明,只一打眼就知道孔武有力。
何楚卿在司令的话语中又被激起一点涟漪。
他想...
他就真这么做了。
等到何楚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用一点指腹试探了司令虎口的浅疤,他才猛然惊醒过来,抬头看向顾还亭。
司令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被他尽收眼底。
方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在何楚卿心里一扫而空,高压之下竟然自如地发挥起来:“你这是什么伤,怎么还往手上落?”
倒是比他没话找话的时候正常多了。
被爱慕的人这么摸手,任谁也不会自在。顾还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只手上,其他部位都感觉不到了似的。
但他不敢妄动,反应太大就好像心里有鬼。
殊不知,何楚卿也是一样的如芒在背。
顾还亭如常地道:“幼时习武留下的。”
何楚卿见司令神色淡漠如常,更不敢莫名其妙地又把手撤走。他直接装作突然对司令感兴趣起来,两手其上,翻过司令的手心来把弄。
司令的手心干燥温暖,掌纹脉络分明,就是有些过分的白了。
何楚卿还没想好怎么夸赞顾还亭那遒劲的生命线,办公室门就被忽地推开了。
阮钦玉带着点倦色,见到此情此景,目瞪口呆。
先是退回了一步去看门牌,确认了是自己办公室没错。
顾司令...在和何楚卿一起玩手...?
其实也没那么怪,但是怎么就让人觉得这么怪?
阮钦玉带着点求证的心思再迈进门去,俩人已经伸出彼此的手掌互相比量起来。
倒是正常多了。
看见她进门,都装的跟刚发现她似的,站起身来相迎。
何楚卿更是说:“阮警官,方才是你进门?”
阮钦玉一脸麻木地放下档案袋,道:“算命看手相呢么?我还以为错过了什么消息,竟然不知道你俩还有一腿。”
顾还亭:...
何楚卿倒是挺高兴终于等来了阮钦玉打断了这不尴不尬的局面,而且,他早受多了这种调侃,半点没觉得不自在。
这厮纵有百般武艺,却先天在这事上缺根筋。
阮钦玉又说:“你们是一个一个问,还是一起?”
顾还亭知道何楚卿不想让自己晓得他的真实目的,正要先离去。
何楚卿却忙不迭地道:“一起。我们是为同一件事来的。”
顾还亭看了他一眼。
何楚卿临时改了主意。
如今找阮钦玉说自己想和警察局合作,未免有些唐突。没有把握说服阮钦玉不说,还怕自己处于下风,这事再找机会也来得及。
顾还亭倒是不避讳:“我来问昨晚的案件调查进度,阮警官,就此事方便一谈吗?”
阮钦玉斟酌片刻:“...可以说一些。但是,顾司令,我大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情不像初想那么简单。”
顾还亭心一沉,生怕担忧就要成真:“涉及流党?”
阮钦玉将门带上,而后才又回答:“不敢肯定。”
但有这个可能。
“要我说,”何楚卿道,“党派纷争暂且不提,虹海的暗杀组织比比皆是。阮警官如果说有是流党的可能性,那么就是说...这场谋杀过于处心积虑了,你们一定找到了线索,是不是?”
他拿着答案胡编,说的言之凿凿。
阮钦玉知道现场的线索只能瞒得住二人一时,便道:“墙壁被提前开了一个恰好够对面楼架狙就能观察到杂物间的缝隙。体内取出的子弹是海外生产的枪械,军用的。上一次我看到这个系列的枪支,何先生,是在几年前。”
何楚卿明白了:“是在我运的那批货里?所以你怀疑是流党?”
阮钦玉点了点头。
顾还亭又问:“除了额头上的伤口,身体上还有别的创伤吗?”
何辰裕毕竟说将人打了一顿。
他这话问的有目的,何楚卿看了司令一眼。
阮钦玉颇为意外:“有。有些许淤青。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应该是心甘情愿到储物间这个地方的,所以我有些疑惑。”
“可能是突发状况。”顾还亭道,“也可能是故意为之。”
的确有可能像何辰裕所说,不过是打了一顿人,突然就横死了。也有可能,是何辰裕故意为自己铺好了后路留下的痕迹。
“为什么说是故意为之?”何楚卿看着他。
顾还亭反应很快:“因为一定要有人伙同狙击手里应外合。”
轮到阮钦玉疑惑了:“为什么?”
“灯光。”顾还亭道。
对了,杂物间平时是漆黑一片,除非有人确保暗杀前后杂物间的门是开着的,不然即便人在杂物间里,视野中也什么都看不到。
阮钦玉:“所以,这人一定在当晚受邀宴席里。”
顾还亭不太喜欢这个结论,他当然期待着何辰裕和流党毫无关系。这样,何楚卿就可以...有一个真正的亲人相伴。
但事实如此。如果是侍应和打手一类非受邀宾客动的手,守在案发现场外的打手肯定有所觉察,难免会多注意两眼。
只有宾客,似乎去哪都理所应当。
何楚卿得来有点轻松,顺着便说:“交给我来统计宾客名单吧。”
阮钦玉下意识地不想让外人掺和,刚要回绝。
就听他又说:“此事,您打算上报调查队吗?”
流党的可能性更大,按照章程,是该上报。
阮钦玉皱了眉头:“小何先生,这就是我不能告诉你的部分了。”
“那就是不想上报。”何楚卿果断道。
阮钦玉无语凝噎,在没确认之前,她确实不想上报。调查队一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阮钦玉也有些抵触。
“所以,此事交给我。不好么?”何楚卿看着阮钦玉的眼睛道。
阮钦玉算是有半个把柄在他手上,刚想妥协。
“不好。”顾还亭忽而说,“依我看,还是交给我吧。我向岳先生问一句,他不会多心的。”
何楚卿哽住了。
他没想到,到了最后,自己名正言顺插手此事的最大障碍竟然是顾还亭。
阮钦玉放心多了,果断点了点头:“的确,小何,这件事你还是少沾手为妙。”
有司令作保,阮钦玉根本不怕他转身举报自己没有上报流党一事。
这边才刚敲定,办公室门就被敲响了。
阮钦玉正纳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这么多人来?进来!”
开门的是何楚卿的司机。
何楚卿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有事发生,快步走了出去,在廊上问:“怎么了?”
司机沉着脸快速回:“俞先生派人来,说在码头和净堂帮的人起了冲突,想请您过去斡旋。”
不寻常。
这事非常不寻常。
何楚卿刚来虹海时候,就已经没人敢和衡容会公然叫板了。岳为峮会做生意,和以往三天一大砍五天一小砍的老同行们合作,有几个甚至可以堪称朋友。
净堂帮资历和衡容会相当,其帮主有段时间和岳先生甚至齐名。不过,自从岳先生生意越办越大,早一骑绝尘把他甩在身后了。
净堂帮虽然在众多黑帮中数一数二,但仍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两个帮派彼此有生意,码头互相借用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这批货却被扣下了。
净堂帮一向看不惯衡容会是真,但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发难。毕竟,岳为峮在攀交顾司令,全虹海都知道。
何楚卿从来没处理过火拼的事宜,但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如果盛予其插手,这事说不定会更让俞悼河和自己为难。
何楚卿当即急的要走,想起顾司令还在室内。
一回头,司令已经靠在办公室门边静静看着他,问:“要我帮忙吗?”
顾还亭能给他坐镇,百利而无一害。但从今往后,这话传出去,司令就和岳为峮同袍了。
因此,何楚卿只朝他一挥手:“不必了,大司令。帮我和阮警官道个别,我便先行一步。”
“防微杜渐,也不用吗?”顾还亭眸光定定地看向他,“换下这身军装,谁认得我是谁?”
现在的状况很容易演变成帮派之间的火拼。何楚卿幼时虽然没参与过,但也目睹过血流成河的场景,叫人望风丧胆。
他仍是说:“你别去了,元廊。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交代?”
“谁用你交代。”顾还亭看出了何楚卿那点藏于皮下的希冀,便上前几步并行,“我要先换个衣服,再叫上17连。给我个地址,你先过去。”
“那你可别穿浅色的衣服,小心染了血洗不掉。”何楚卿道。
上车后,何楚卿照旧朝着顾还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司令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像是在出神,他神情淡然,视线却仿佛有重量,压的何楚卿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