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分别之后,顾还亭像是又回到了何楚卿杳无音信的那三年。短暂的相见,一场如梦似幻,俯首观望之下,依旧泥足深陷。
顾还亭不是没后悔过。
玛港时候,何楚卿自身难保。但凡他强硬地将人按在身边,别的不说,保他平安离去,而后不论何楚卿再想去哪里,是否留在身边,他都能彻底地放宽心。
而非像现在这样,一旦思绪偏离,想到他是否还在世,就是一阵胆战心惊。
但他为什么肯放任何楚卿自流?
因为如果换位而处,是他自己,他和何楚卿一样不愿依附于任何一个人,宁可随波逐流。
自己的本心,岂能由得别人做主?
回过头来,他仍是要每走一处就托人寻踪问迹,倒把自己折腾的疲惫不已。
和薛、许二人说过话,司令先把司令部的详细地址投递了多家报社。不说全国,也确保大部分城镇都能浏览到。
而后,他才着手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惠华饭店一向是公共租界夜晚最璀璨的光源之一。
岳先生早年风餐露宿,时常为了钱的营生发愁,打成名后,就比正常人更生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日常以散财而闻名。
看这地方就知道了,饭店离顾司令人尽皆知的公馆不远,乘车不过三分钟的距离。
薛麟述重新坐回副官的位子,领了警卫团十人,先一步守在饭店静候。
由许奕贞作陪,司令在这晚六点抵达了惠华饭店。
大厅内觥筹交错,各色面孔都有,三个人前脚迈进大厅里,后脚就吸引了一干人的目光。
算一算,顾还亭今年二十有八,独特的人生履历打造了他独一份的气质。司令窄腰长腿,军装笔挺,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颀长的线条,处处一丝不苟。
无论是进城那日的招摇过市,还是后来报纸上刊登的那张没有色彩也挡不住逼人的英气的照片,都让顾还亭名声大噪起来。
知名度一上来,紧随其后的便是种种八卦绯闻,从古至今,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几乎没人能逃离。
前有长街上被上海名媛穆孚鸢掷香囊,后事如何?报道说,俩人是旧相识、是青梅竹马、是战火离乱中的恋人,连带着穆孚鸢的各种绯闻对象也被扒出来重在参与。
司令已经算得上风云人物,但他对饭店内一干人等似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仿若未觉。
薛麟述正要报上房间号任服务生引路,就听闻身后侍应生道了一声:“岳先生,您好。”
几个人就此站住,全都回过头来。
岳先生习惯穿传统马褂,身量不高,不胖不瘦,看起来到跟传闻不符,竟然有点可亲。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戾气的俞悼河。
这是岳先生第一次见到顾还亭,他并非不知道顾还亭是个青年人,但乍得一看去还是不住另眼相待,当即伸手道:“哎呀,顾司令,真是怠慢了。怎可让您先到一步?”
顾还亭也不动声色地将岳为峮二人看了一遍,伸手去握了握,道:“岳先生,百闻不如一见。这位是许奕贞许师长,这是我的副官,姓薛。”
薛麟述碰巧和俞悼河对视上,后者冷着脸,一脸凶相,他不由有些惊愕地往后退了一步。
岳先生觉察到,偏头瞪了一眼俞悼河。俞悼河这才后知后觉地咧嘴笑的别别扭扭。
许奕贞和薛麟述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传递了信息:不是善茬。
岳先生接着便伸手将司令请进电梯道:“司令,我们不妨进屋坐下聊。”
五个人落了座,饭菜一上,就更知道岳先生的好意了。
他不单给司令选了个方便的地方,还给司令准备了一桌子北方菜品。而且,传闻顾司令是一个正经人,花边新闻提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靠谱的,不然,相聚的地方就不单单只是一个饭店了。
俞悼河先替司令和岳先生倒了酒,还不住望一眼门口。因为,少一个人没来。
少的那个人——何楚卿,明明早早就精挑细选了一身藏蓝色长衫配月白马褂,预备今晚一场令顾还亭刮目相看的会面,却在楼上莺歌燕舞的时候孤身一人立在楼下吃风。
他怕行人朝他侧目,有意站在路灯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指尖的火光荧荧灭灭,他抓散了定型的头发。什么刮目相看、久别重逢,临到门前了,他打起了退缩的注意。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有英国巡警注意到了他。
西方男人的蓝眼睛里闪着防备的警戒,用英语问他:“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这几年在租界跑上跑下,简单的英文对话于他而言不是问题,当即打开扇子故作斯文,说:“谢谢您关心,抱歉添了麻烦,我这就走。”
再不走他就要被当成流党送进局子了。
虹海的暗潮涌动,流党的风波并没有过去,大肆的抓捕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街头,使人闻风丧胆。
何楚卿在玛港吃过亏,万不肯再沾边。
只好进了饭店。
惠华饭店共有七层高,何楚卿坐电梯都要等上好大一会才到顶层。手中的折扇快被他捏散架了,他又趁着没人对镜捋了十几次头发。
最终才赶到包厢门口。
他带着一手的鸡零狗碎,刚抚上门把手,听屋内隐约道:“...想必关于近来山匪拦截商路,横行无忌一事,您已经知晓。”
顾还亭倏然打断道:“市长先生的确同我提起过。不过,我初来乍到,对于虹海的情况尚且不清楚,市民有诉求,我只管解决。倒是不知道,岳先生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要我帮忙?”
顾还亭有意要压岳为峮一头,说话肆意一些也是应当,商贾的地位本来就属末流。如果此次和岳先生平起平坐了,无非是替他们这种惯常混黑白两道、为非作歹的人为虎作伥。
何楚卿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他却仍旧一僵,他明白他一直以来心里忌惮的是什么了。
如果此刻他在场,对面不是顾还亭。不论对任何一个军官,他都会大包大揽地替岳先生下这个台,主动请辞敬酒,绝不会让岳先生丢了面子。
这也是岳为峮让他今晚一定到场的原因。
而俞悼河却不懂这点,只会用颇为不善的目光伺候对面,不敢妄动。
何楚卿知道,此番就该轮到他进门去说场面话。但对面坐着的是顾还亭,他不敢肆无忌惮地抖搂那点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圆滑和奉承。
这让他真的在顾还亭面前跌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无疑是在把顾还亭往远了推。
他不想。但他的潜意识已经预料到这种场面,才因此不安宁。
岳先生不尴不尬呵呵笑了两下,道:“司令,岳某敬您一杯——”
听着室内,岳为峮已经站了起来,俞悼河麻木地给他填上了酒。但凡顾还亭的气焰淡一点,俞悼河都不会觉察到,在这种场合之中何楚卿和盛予其是有多么重要。
他从来没有这么期待何楚卿的到来。
岳先生前倾了腰,而对面的顾还亭只需要点了点头,即可以算作礼仪周全。
岳为峮喝尽了酒,重又坐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我有个不争气的门徒,恰巧被他们连人带货地劫走了。还望,司令能帮我把人带回来。”
许奕贞故作为难:“哎呦,岳先生,这个打仗的时候,枪炮可不长眼。实不相瞒,司令已经将此任务派给我了。就我个人而言,将人全须全尾的带回来,这种大话我不敢说。”
何楚卿认得这个声音,想必也是个熟人。
顾还亭便唱白脸道:“许师长战场上混迹多了,说话有些直,还望先生见谅。不过,许师长说的在理,您的门徒也是受害者。我想,真要做成此事,恐怕需要派一伙人先深入敌营,而后再由我们将这伙绺子一局剿灭。不然,确实难办。”
岳为峮早年靠建立衡容会发家,穷凶极恶的事情不是没做过,手下也确实有一大批亡命之徒坐等调遣。司令言外之意,是叫他们自己派人去营救,而后军队再配合之。
但此番,无非就将岳为峮的家底抖出来一半。
岳先生虽然不是善类,但这几年对何楚卿也是有恩。何楚卿没有亲人,岳为峮于他,与半个父亲无异。
他知道,站在顾还亭的角度,这手段没错不说,还能算为民除害。
就在此时了,他该进去为岳先生解围!看在他的面子上,顾还亭不会多加为难。但——
何楚卿攥着拳头,脚下却像被钉在原地。他偏头过去,把想上前来询问的侍应生用眼神喝退了。
和军官打交道,岳为峮果断后退了一步,笑呵呵地道:“我明白,司令。许师长思虑周全。不如就这样吧——我也还算有点家底,由我来派些人,配合您行动。他们先去救人,至于到底能不能行,还是要听司令的指挥。”
显然,如果司令真的有这份心,连参与行动的几个人同盛予其全都炸飞了也无可厚非。
俞悼河暗暗念了声:“先生...”试图让岳为峮收回这个意思。
但岳为峮从善如流地接话:“什么?你说想为司令倒酒?哈哈,这孩子,他一向崇拜您这样的人物。那么,你就去吧。”
俞悼河绷着脸,僵硬着给司令倒了酒。
此时,顾还亭却倏然站起了身。
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唇角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屋内人一时顿住,只有薛麟述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为岳先生斟酒一杯。”
岳为峮很快配合道:“那就有劳薛副官。”
许奕贞坐直了身子,薛麟述跟在顾还亭身后朝着门口走去,摸向腰间的枪支。
顾还亭并非才觉察到有人立在门口偷听,但他们说的又不是秘密,而且氛围也刚好够他把此事说定。因此,等到这时候,才来处理这个鬼鬼祟祟的偷听者。
何楚卿本来就心不在焉,兀自在心底纠葛,哪里觉察到屋里的异常。
他正走神,面前的门却被忽地拽开。
司令右手扶住镀了一层金漆的门把手,刚向后拉开门。还正警惕着,却没想到这位在门口偷听的人这么心大,没有半点反应,两厢差点撞上。这人才晓得抬头,彼此都猝不及防。
何楚卿始料不及,往后退了两步,蓦然站定了——有点僵硬,像电影被按下了暂停键。
顾还亭瞬间也被纳入了该片的拍摄范围之内,他的神情,乃至一举一动都缓和了下来。
他的眉目先是难以置信地蜷了一下,有些摇晃地稳住了身形,目光也横冲直撞的看进了对面这个人的眼睛里。
那人的眉眼依旧透亮、澄澈,不可言说地闪过很多词汇,最后汇聚成罕见的陈杂——他这才确定了。
顾还亭呼吸间全是酒气,以为自己可能是醉的过头了,不太清明地叫了一声:“焉裁?”
何楚卿的一腔热血蓦然就凉了,一面心悸,一面还不忘抽空走了个神,一句话飞快燎过他的万般头绪中一点空隙——其实还是不应该来见他。
时移世易,这么些年之后再彼此对立,似乎何楚卿过去的日子只是置身事外地在这口口相传的大千世界里游历了一圈,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只倥偬地为相见铺叙。
薛麟述跟在顾还亭身后,五年没见,何楚卿的变化不是一星半点。他惊呆了,怎会想到能在这里相见?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焉裁!”
这一声把顾还亭叫回了神。
他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面前并不是幻境一场,只可惜这不是他们两厢单独相见。顾还亭理智回笼,又一凛,问:“...怎么在这?”
司令正为接下来的回答而担忧。
屋里岳先生却爽快地笑了两声,起身招呼道:“司令,您误会了。焉裁现如今,在我手下做事。”
顾司令和薛副官同时皱起了眉。
薛麟述一声惊异忍住没出口,先向后退了一步,让开门口。
何楚卿仓促地挪开目光,看见屋内的俞悼河和许奕贞。
他同许奕贞彼此都还认得,点了个头致意,随后才恭谨道:“先生,今晚一时有事耽搁,来晚了,是我的错。”
一屋子人,全是和他相识的。置身其中,显然比他料想的还要尴尬。
“...司令,许久不见。我们...”何楚卿抬眼对上顾还亭锐利的目光,话都说不利索了,只好又躲避开来,道:“我们进去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