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也已经累的够呛,他已经脱了上衣,膀子上粘的满是尘土,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的,并不光彩。
“你小子,倒是会躲。在这揪着个小孩打把势,你好不好意思?”赵松上前两步,“依我看,这小孩留到最后也没有用,不如一脚给他个痛快得了!”
他刚和季长风打了一架,最后是落荒而逃才幸得没被淘汰。现在看着这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孩子,光鲜亮丽地在场上蹦跶,心里别提多不爽。
郁瞰之登时把何楚卿护在身后。
赵松兴致更来了:“哦,这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说,师长捡回院子里成天让徐熊训练的那俩小孩之一?你护着他,就是顾师长护着他。我倒要看看,师长护不护得住这么个小屁孩!”
何楚卿回过神来,顿时收敛起表情,换上一副惊恐的模样,架势收起来,把自己一缩。但凡不认识他的人看去,无一不会觉得这孩子的确手无缚鸡之力。
“啧啧啧。”许奕贞远远地看着,不由担忧道,“焉裁要遭殃了。被赵松盯上,不知道还跑不跑得。不过,他也算厉害,现在场上不过七八十人了。”
顾还亭再度举起望远镜,正巧看着赵松和郁瞰之打在一起,而何楚卿瑟缩在一边。
乍看之下,挺像那么回事。但凡有人多看两眼,就知道何楚卿其实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落在郁瞰之身后,如果赵松打不过郁瞰之,那就绝不会碰到他。
场上的人还在陆续减少,而赵松和郁瞰之实力相当,要彻底分出个胜负绝非一时的事。
师长不太在意,道:“快结束了。”
何楚卿的运气确实比正常人要好得多。整场比下来,也比顾还亭料想的轻松许多。
这时候,却听人喊道:“元廊!!师长!!顾师长——”
薛麟述放下望远镜,就见到谢原礼旅长跑着扑过来。他忙起身上去扶着,生怕他保龄球似的把师长撞倒。
薛副官私下里张嘴“谢原礼”闭嘴“姓谢的”,真见着人了,他游刃有余地表示着恰到好处的关心:“谢旅长,您这是急什么?看您累的!”
谢旅长不理他,亟亟地对师长道:“季长风!师长,您不能要他!我这是第一次恳请您,您就给我个面子!”
顾还亭蹙着眉看了他一会,正欲说话。
却听场上郁瞰之大吼一声:“何楚卿!”
师长心中一震,偏头去看。
何楚卿不知为何,已经狼狈地摔在了场外,算出局。
“完了。”许奕贞还炯炯地看着赛场,半点不关心这个旅长那个旅长的,此时一拍大腿,细数场上:“还有五十七个人!”
何楚卿虽然躲避,实则并没有松懈,而是正观察赵松行动上的漏洞。
这个赵松看似莽撞,但他身手却少见的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他拳拳紧逼,令郁瞰之无暇他顾的同时,更是巧用技巧试图绕到郁瞰之身后来抓他。
何楚卿明白,对付这样的人,懦弱的表现确实能使他降低防范心。但倘若他出手后失败,赵松也会同样的提防他。那么,他就再无下手的余地了。
他必须要做到一击必杀。
何楚卿观察四周,发现这两人其实正不知不觉地靠近校场边缘。他知道这是个机会,千万不能错失。
就在赵松也有意将郁瞰之往校场边缘引时,郁瞰之立马换了即将后退的躲避的动作,紧急地借着惯性把自己甩向左侧。
如赵松所料,这一圈便正要招呼着何楚卿去,何楚卿此时却突然向右蹿去。
赵松愣了一下,因为这一刻,这小孩的速度快的有些过于出人意料了。
就这半刻,他顿觉自己左腿窝猛地受击。
这一脚出的漂亮!何楚卿内心欣喜若狂,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由顾还亭教的方法,拓展出来了一个漂亮的身法!
赵松另一只脚还没站稳,自然向前倒去。
何楚卿觉得自己状态大好,又飞起一脚踢中赵松的后背。
赵松整个人脱了轨似的,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结结实实地拥抱了大地。他惊愕地一翻身,发现自己从头到脚,恰好完全摔在了场地之外,真是半点抵赖的空隙也不给人留。
就在这时候,何楚卿觉察到似乎有人在自己身后。
他额头立刻冒出一层薄汗,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开来。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顾还亭打一开始就在教他,应该对周遭时刻保持敏锐,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件事变成了习惯,没想到得意忘了形,还是照样把这点认识抛在九霄云外。
几乎同时,何楚卿的腿窝也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旋即后背也被蹬了一下。
跟他淘汰赵松的动作一模一样。
随即,人就趴在了砂石地上,一抬头,发现他自己比赵松摔的还远。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阳光站在他面前,嘲道:“小孩,我还以为你会更能耐,没想到不过是小聪明。”
何楚卿知道他认得这个人。他在场上曾无数次观察过他的身手,非常有自知之明地从来没考虑过跟他对打上的可能性。
他当然也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此刻咬着牙怒道:“季长风!”
旋即,众望所归,远处响起了一声象征比赛结束的哨声。
薛麟述匆忙吹了哨。场上的人不足五十,都雀跃着要过来登记。
许奕贞意犹未尽地放下望远镜,旁若无人地道:“虽然焉裁早一步被季长风淘汰了,但对于师长来说,把——啊!”
话到这,他腰侧被薛麟述用力戳了一下。薛副官生怕他当着谢旅长面,大大咧咧的说师长能帮着走后门的话。
许奕贞转身怒道:“我说把他所教活用了也算有所得!你干什么!”看见谢原礼,他顿时偃旗息鼓彬彬有礼一点头,“谢旅长。”
哪怕他此刻躺地上谢原礼都无暇多看他一眼,谢旅长一双老眉皱的紧实,正焦急地念着:“最起码,师长,你让我跟他谈一谈!”
不过转头的功夫,师长的面上带了点冷意,道:“正巧,我也要和他谈一谈。”
比赛是结束了,这恰好给了何楚卿一个正当的泄愤的机会。
他将手指死死扒住地上冻得浑然一体的砂砾,硬是忍着痛攥下来一小把,猛然跃起往季长风面上一撒,而后抓紧时机两步上前出腿。
但脚踝却被人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郁瞰之忙上前去道:“前辈,你别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季长风一张脸上满是胡茬,略方的下巴,高耸的鼻梁上方是一双晶亮的眼睛。他长得不凶,说话却带三分杀气:“他可没觉得自己是小孩。”
何楚卿试着抽腿没成功,一张白净的小脸上蹭上了土,怒目圆睁:“你这么厉害,倒是会专挑软柿子捏。”
“你算个好苗子,小孩。但我淘汰的,都是合该的。”言毕,他一拳砸向何楚卿的腹部,接着手一松,何楚卿便摔了下去。
何楚卿只觉得自己的腿快要被他卸下来,此外,手上那点擦伤真不算什么。
其实,季长风对付他,出手时的游刃有余甚至让他想到了顾还亭。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水平在季长风这根本不够塞牙缝,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昏了头。
他一不知道怎么面对师长,二不知道怎么面对在师部正欢天喜地地给他准备饭食的徐熊和祈兴。
相比之下,面对自己似乎要容易得多。
何楚卿心下一横,正欲再战。郁瞰之先一步过来摁住他的肩膀,道:“你别犯傻,凭你的本事获得这个成绩已经算难得,师长若要留你,自然会留。”
这话更劝的他怒火中烧,一时间“站着说话不腰疼”和“风水轮流转”他切身地算是体会了。
何楚卿欲骂他,一抬头看见季长风动都不动,看猴似的看他,竟然犯了选择困难症,不知道拿哪个开刀好——虽然他一个也打不过。
这时候,薛麟述离老远叫着跑了过来:“季长风!季长风!手下留人!谢旅长和师长——”他横跨大半个校场跑来,停下来喘着气,“都找你。”
何楚卿下意识抬头去校场边寻师长的身影。
师长正同许奕贞和谢原礼信步而过。像是觉察到了何楚卿的目光,顾还亭抬起眼皮,视线只风似的一掠过。这一眼凉薄,但却极其有效。何楚卿登时偃旗息鼓,理智回笼。
他的成绩确实不算差,师长如果愿意要他,他的所作所为也算拿得出手。
何楚卿正要起身,一抬眼,见薛麟述也正朝他挤眉弄眼。
他从他努力传达信息的五官中好歹读出一句话——跟我走。
回师部的路上,何楚卿试探着问薛麟述知不知道顾还亭到底对他什么态度,是去是留。谁知道这回,这个师长万事通也一概不知。
他跟着薛麟述上了四楼,薛麟述做出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小心翼翼地开了办公室门。
办公室空无一人,但却有谈话声从隔壁传来。
隔壁是师长的会客室,和办公室有一个门相连。何楚卿看着薛麟述提着脚后跟走路,不由地也被他感染,轻手轻脚地落了座。
在这办公室,能把隔壁的谈话声听的一清二楚,这令何楚卿有点梦回师长衣柜之感。
正在说话的这人是谢原礼,他正怒道:“季长风,你跟着我十几年,同样都是在警卫团,怎么我身边待不得?你非跑来参选添什么乱!”
言毕,他或许顾及到顾还亭毕竟在场,又和声道:“长风,我可是拿你和我亲儿子一样看待...”
几句车轱辘话,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遍之后,才觉得似乎得给对方一个说话的机会。
季长风道:“旅长,人为一个前途。我如今既然想进17连,就绝不会有悔意。否则,我淘汰了那么多警卫团备选人,师长非要我好看不可。”
这人话语之间没透露出一丝情绪,不卑不亢,听起来确实像是个六亲不认的主。
直到谢旅长几次劝说不下,怒气腾腾地告辞,何楚卿都没有听见顾还亭的声音。
他几乎要以为隔壁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听见季长风问:“师长,还有事吗?”
顾还亭全程不说一句话,几乎像是为了给谢原礼添堵才坐在这的。
此时,他才道:“我知道,你是我们师数一数二的好手,三个校场比试的人,恐怕都没有能打过你的。如果你愿意,可以随便淘汰任何一个人。”
季长风恰到好处的说了句:“师长,您过誉了。”
何楚卿翻了个白眼,心说,来了个会装的。
顾还亭接着问道:“我倒觉得你不会肆无忌惮,可有什么...准则吗?”
季长风轻笑了一声,干脆地道:“师长都选择混战的形式了,那么选拔的标准就必然不仅仅是身手。所以,正面跟我打的全部淘汰,因为他们不动脑;过于懦弱的我也会淘汰,因为他们就算进了17连也还是会失职。还有一种,就是过于聪明的,这种人太爱动歪脑筋,师长,您难控制住。”
何楚卿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顾还亭却恍然大悟似的轻轻“啊”了一声,又说:“那你也该知道,即便我知道你的厉害,也未必就会让你进17连。”
闻此,季长风却叹了一声气,道:“师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是鼓足了勇气才能站在这里的。”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直到顾还亭又道:“你去忙吧。”才又归于平静。
接着,通往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何楚卿下意识地站起来,意料之中,他没从顾还亭脸上观察出一点情绪。
师长扫了他们一眼,说:“季长风方才算是夸了你。”
他坐到何楚卿才起来的单人沙发上,道:“薛麟述,你去问问7旅和31旅的选拔进行的如何。”
又来了。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何楚卿不看师长,一直盯着木地板的缝隙瞅,像是要把这地板盯出花来。
“你自己说。”师长看着他,言简意赅。
“我...”何楚卿飞速抬眼看了顾还亭一眼,道:“我算是明白您说的三成胜算是什么意思了。其实,不论是身手还是体能,我都没达标吧?”
师长呵呵一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的去留我心里有数,绝不会因为你说的话改变。趁现在,你最好敞开了说,别藏着掖着。”
虽然被戳穿了,何楚卿却似乎早等着他说这句,立马抬头看着他控诉道:“是季长风有意针对,否则,我绝对能进前五十,不,四十。”
顾还亭皱了下眉毛,像是不解其意:“什么前五十、四十的,谁定的规矩?”
何楚卿愣了:“不是说...”
顾还亭毫不留情地一挥手打断了他,道:“即使是在哨响之后还站在场地上的人,我也未必都要。换句话说,即使是意外下场的人,我也未必不要。”
师长这话说的太合何楚卿心意,但凭他对顾还亭的了解,事情似乎不会这么简单。
他没敢回话。
“在你心里,觉得我会要你吗?”
顾还亭是故意的,何楚卿心想。他无非就是要在自己心里搅起一阵涟漪,他就是爱逗弄人,爱看别人的心思随着他忽上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