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位母亲在深山里产下一名男婴。
这本是个平凡的故事。
不平凡处,是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包括那位母亲在内。
山外边的人只知道,十个月前,村里吴裁缝的女儿被海贼掳了去,放回来不久就怀上了身孕。
吴裁缝已是年过五旬的人了,身子原本就差,得知真相后一病不起,在愤恨中离开了人世。
吴氏见女儿出了丑事,羞于见人,几天后也悬梁自杀了。
村里人对吴小姐说:莫要再给我们蒙羞了,去死吧,带着肚子里的小鬼,投河也好,从山崖跳下去也好,总之死的远一点,那样还算你是村子里的人。
吴小姐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村里人很不高兴:不行,那是个野种!
于是吴小姐逃进山里,偷偷地将孩子生下,并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长大……
小男孩四岁时,母亲上山砍柴,不幸遇到豺狼,满身是血的回到家里。
母亲的伤势很重,小男孩哭着跑到村里去找大夫。可村里人非但见死不救,反还幸灾乐祸的说:死了好,死了干净,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早就该死,最好死的时候没地方埋。
小男孩跪着哀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
村里人赶忙将他踢开:滚吧!野种,不要给我们村里抹黑!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比这种下贱的出身更为可耻的了。
可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那段时光里,小男孩哭着活在别人的笑声中,独自奔走在被世俗遗弃的角落,茫然寻不到希望。
那种孤独、无助、无可奈何、甚至比死还难受的感觉,你体会过吗?
所幸母亲熬了过来,她知道自己的孩子需要有人照料。
于是村里人悻悻散去。
母亲好了,但再不能上山砍柴,只能做些简单的活。
小男孩说:妈妈,我来养你。
母亲笑了。
小男孩六岁那年,母亲趁儿子砍柴时跑到村里,被愤怒的村民打的遍体鳞伤。
小男孩回来时,母亲坐在门口,手里揣着几本旧得不能再旧的读本,是偷偷在茅厕旁的灰坑中捡来的。
她微笑着说:儿啊,你有书读了。
然后小男孩每天上午出去砍柴,下午就在家里读书。
每次读书,母亲都会坐在一旁,眼睛笑眯眯的。
十一岁的夏天,小男孩如平常一样在山里砍柴,如平常一样被一群同龄小孩殴打。
不同平常的是,那天山里到处开着白色的小花朵,一个少年冲了过来,将那群小孩打散。
少年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人?
一个小孩说:他是野种。
少年说:你才是野种。说着就给了那多话的小孩两个耳光。
那群小孩哭哭啼啼的跑开了。
少年说:我姓万,道上人都叫我锦儿,你比我小许多,就叫我万大哥吧!
小男孩说:好,万大哥!
锦儿说他是个孤儿,从小在海上长大,是个海贼。
这里是海边,本来就有很多海贼。
那天太阳很大,山里的野花开的遍地都是。
他生活在海边,他生活在海上,相识了。
那年锦儿十九岁。
对于海贼来说,山里不是个好去处,可那之后锦儿每月都会来山里一次。
每次来,锦儿都会捎带东西,有时候是柴米油盐,有时候是棉被衣服,还有时候是些兄弟。
王密儿就是其中一个。他书本读得很好,小男孩经常向他请教。
王密儿说:你脑瓜子真灵,长大了准能做大官。
海贼们在一起本是要喝酒的,但他们在小男孩的家中却从不这样。
他们很客气。
毕竟父母在不许友以死。
咸平元年,他十六岁,锦儿二十四岁。
他说:我想当海贼,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锦儿摇头说:你母亲不会喜欢你这样,安心读书吧,当官比做贼有出息。
于是锦儿资助他参加州试。
那年他中了举人,而锦儿做了海贼头子。
那晚举人问锦儿:我们这样下去,会不会越走越远。
锦儿笑着说不会:就算以后你真做了大官,要来剿灭我们,我们也不会怪你,毕竟你是为民除害,而我们这些做海贼勾当的人早晚要死,死在你手上我觉得更舒服。
举人说:我娘这几年身体不好,明年的省试我不想去。
锦儿点头说:应该的,这阵子你好好照顾叔母,我就不来打扰你了。
于是举人在家好好照看母亲。
母亲拒绝服药,第二年冬天去世了。
临终前,母亲说:孩子,娘再不是你的累赘了,往后要用功读书,考个功名,为百姓做点好事,那样……娘在下面也会觉得欢喜。
几天后锦儿、王密儿他们闻讯全部过来。一群人围着棺木大哭了三天。
母亲入殓的费用,全是锦儿出的。锦儿说:我从小没有父母,遇到你后,叔母就是我的娘。
锦儿还陪举人一起在母亲坟前守孝三年。
三年后,举人二十岁,锦儿二十八岁。
锦儿说:你去应试吧,这里有我。
举人说好,并再次通过了乡试。
那晚锦儿很高兴,说:明天你要动身上京了,我就不陪着去啦,盘缠和脚夫都在这儿,你好好考,别忘了娘的话。
举人说:我会的。
他第一次陪锦儿喝了点酒。
第二天举人要走,王密儿他们都过来送别。
王密儿说:做了官别忘了我们。
举人说:不会的。
相送十里。锦儿终于停下来了。
举人孤单上路。
途经一处县城时,客栈里突然发生抢匪杀人案件。
县令不承认举人的身份,逼问:外地人,是你干的吧?
举人说:我是进京赶考的,不会杀人。
同乡的人举报说:他是个野种,天天跟海贼厮混,人一定是他杀的。
县令就将举人关进牢里,说:杀人抵命,过几天把他处死,以正风气。
举人无辜地申诉,县令不听。
举人村子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奔走相告,互相庆贺。
锦儿闻信的第二天夜里,一群盗匪冲进县府,杀了县令和几名狱卒,将狱中犯人悉数放走。
整个州县为之震惊。
锦儿说:现在风声紧,我们不能再回去了,干脆就陪你到京城走走。
之后的日子里,大家一起吃饭、睡觉和看书,即便其中多数人不识字。
沿途无事,只听说那县城的杀人真凶被捉拿归案。
京城繁华缭乱。
王密儿说:以后我也要住在这样的大屋子里。
大伙都笑了。
二月初三,礼部省试。
四月,殿试,赐进士出身。
委派官吏那天,大家疯狂的喝酒,每个人都喝的烂醉,睡到次日中午才醒。
锦儿说:现在我放心了,我走了。
进士失落的说:真要回去吗?
锦儿点点头:你当你的官,我做我的海贼,我们永远是朋友。
进士说:我不想当官。
锦儿摇摇头:不行,娘不希望你这样。
王密儿有点不想走。
锦儿说:走吧!拉着他离开了。
一去十年。
进士常给他们捎信:我很想你们了。
锦儿都回复:我也一样,但你是官,我是贼,不能见面。
大中祥符五年。他三十岁,锦儿三十八岁。
他成了苏州知州,而锦儿被地方军队围剿,伤亡惨重。
王密儿跑来求救。
于是知州救了锦儿,说:以后你就住在这吧,我们像从前一样。
锦儿笑着说:不了,你好好做你的官,我到太湖里继续做我的海贼。
知州叹气说:那好吧。
一年后,锦儿说:我想去海外物色一座小岛,等我们老了,一起住在那儿。
知州说:好!
之后通判发现谷库少了四百万贯。
再然后,通判被刺配到梓州。
又过了一年,锦儿说:岛已经选好了,上面开满了白花,像小时候你的家一样。
知州说:我们现在就过去,好吗?
锦儿笑着说:岛很大,我想在上面做几十栋房子,然后驾驶一艘大船,把我们的朋友全接到岛上,大伙永远生活在一处。
知州说:好!
于是谷库里又少了六百万贯银钱。
锦儿离开时说:等我的好消息!
当时他笑的很灿烂,像最他的模样。
于是知州一直在等。
去年八月,锦儿说房屋的石脚已落成了。
九月,开始立柱搭架。
十月,砌墙,是满丁满条的做法。
冬月,上梁。
腊月,该添砖加瓦了。
正月,锦儿没有说话。
如今,消息还是没来。
马蹄声早听不到了,母亲坟前白色的小花朵这些年也已很难寻到,锦儿依然很在乎他,他也渴望见他一面。
但他已无法凝视。
吴令孝孤身僵立,一任清风拂扫全身。
泪流满面并不意味着失去了向往,他转身回头,朝正厅里走去……
静静的走……
故事走到了尽头,而他决定要与这个故事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