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陆悠然从轿子上下来时，陆温恒知道自己一直没有忘。
她还是那个模样。
即使有了白发，有了皱纹，但她还是陆温恒心里的那个模样。
和年少的时候一样，陆温恒还只能是望着她，默默地给她家送着东西。
回来后没几年，陆大人去了。
陆悠然也病重了。
在她的病榻前，陆温恒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埋在心里的那句话。
“你……过得好吗？”
陆悠然虚弱的微微一笑，艰难的点点头。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我家婆娘气力大，能干活，家里打理的很好，也给我生了几个强壮的小崽子。”
“这一辈子，我只觉得对不起两个人，一个便是你……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还有一个便是我的孩儿……”
“那个男孩吗？他怎么样了？”
陆悠然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爹入了官场，我不能再带着他在身边……早早就送了出去……听说，不过十四就去当了兵……”
一滴泪从陆悠然眼角滑落。
“孩子走时来拜过我，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孝顺我的……但……至今都生死未卜……”
陆悠然身子本就虚，这么一激动，已经说不出话来，重重的喘着气。
“休息吧，别说了。”陆温恒不忍。
陆悠然摇摇头，表情有些坚决。
“你是里长，我只能拜托你……他若回来了，如果我不在了，你带他来我的墓前看看就好了。”
陆悠然虚弱的闭上眼睛，几乎如同缥缈一般的声音从嘴里滑落出来。
“如果……有他不在的消息了……一定不要告诉我……就算是我任性罢了……即使在下面，我也想有点念想。”
“好！我一定答应你！”
陆温恒转过头去，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吸了一口气问。
“孩子叫什么名字？”
“孩子随我姓陆，单名一个南字。”
……
里长说完这些已经完全的瘫软下来，全身是汗，满脸是泪。
冬晙达上前一步，搀扶着里长靠着床沿坐下。
可一回头，却见到看见小和尚摇摇欲坠。
芫启抢先一步抱住小和尚。
“还好吧？”
“没事！”
冬晙达微微蹙眉，眼神暗了几分。
这只猫不简单，能听懂人语。
这个小和尚不简单，只那么一句“真言”就让里长把心里最深的秘密全盘托出。
这个小姑娘也不简单。
看着单纯蠢笨，但问起话来，又有份与她年岁不相符合的老气横秋与洞察秋毫。
芫启扶了无止坐下后，这才看向里长。
“所以，因为陆悠然的嘱托，所以你不愿承认吗？”
里长心力交瘁，无力地答应着:“姑娘，她的孩子叫陆南，你的牙牌上写的是陆南大！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啊！你怎么来证实？”
里长闭了闭眼，满是苍凉。
“你想陆大人瞒了一辈子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悠然的名声吗？村里人都只知道悠然只有一个女儿，她哪里来的一个儿子？让我承认她还有个私生子？
你这是毁人清誉，是让她死后还被人指指点点吗？我这一辈子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最起码她死后的这点名声，我要帮她保着。
况且，就算陆南大是陆南，那族谱上也没有他的名字，那也是入不了祖坟的！”
里长咬了咬牙。
“还不如……你找个地方埋了好！”
冬晙达默默地看着芫启。
里长说的没错，陆南大不一定就是陆南！无从查实，现在该怎么办？
而当事人都已经去了地府，难不成再把他们魂魄拘回来问问？
“我有办法证实！”芫启眼神坚定，“只不过如果证实陆南大就是陆南，可否让他落叶归根？”
“……”里长沉默着。
“陆悠然一直到死都念着她这个儿子……而他或许回来了。”
里长沉默了许久后问：“姑娘可否告知，为什么一定要帮着他？天大地大，哪里没有黄土一抔？”
“我替他完成他的心愿，他给我他的功德。”
里长扯出一丝笑，笑得很无力。
“姑娘还不肯说实话吗？现在是什么世道？举目破败，满是荒凉，闲食不足，哀鸿遍野，四处都是杀戮，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没有什么凭靠，不顾生死，只是送他落叶归根？”
芫启叹了一口气，“我如此说来你不信，那你自己瞧吧。”
芫启上去一步，捂住里长的眼睛。
里长眼前一黑，等了片刻，黑里透出光来。
只见一片深山老林，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把阳光都给遮蔽住了。
一具白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
白骨的头朝着东边，一只手骨向前伸着，一只手骨扣进了泥地，两只腿骨呈现爬蹬之姿，用力之深，已经蹭进土中。
顺着白骨前进的方向，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显现出半透明状的形态，头上飘着一片淡黄色的铜板，保持着那个努力向前爬行的，不停地向前爬着。
走上前去，这才看清。
那人眼里不停地流着血泪，四肢早已被磨得只剩下骨头，但仍然不停地向前爬着。
他的身后，却似乎有着一根透明的绳子扯着，他爬着，一步也前进不了。
那人只知喃喃自语地说着：“回家，回家，回家……”
忘了丰功伟绩，忘了理想抱负，忘了满腔热情，忘了爱恨情仇，忘了怎么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忘了自己……
只知喃喃自语地说着：“回家，回家，回家……”
一抹幽魂，淡得快要散去，却还只记得回家。
光阴摇摇晃晃，从来不会失去光，
岁月朝朝暮暮，磨不去心里的那个念。
念念不忘。
回家！
里长看到，小和尚触碰了下那些白骨，风吹日晒之下，一碰就化成了末。
小和尚长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罐子，掌心向下，那些骨灰化风吸入那罐子之中。
芫启蹲在那魂魄身边，“我帮你完成想心愿，你把你铜板给我好吗？”
那魂魄缓缓地回过头，眼神迷茫的望着芫启。
“我帮你回家，你把你铜板给我好吗？”芫启又说了一遍。
那魂魄听见“回家”两字，眼里瞬间有了光芒，“我要回家！”
半生风雨半身伤，白骨孤孤，此去经年忆淡忘，思家园。
光阴摇摇晃晃，从来不会失去光，
岁月朝朝暮暮，磨不去心里的那个念。
念念不忘。
回家！
小和尚收好了骨灰，拾起地上的牙牌，递给芫启：“他家在这里。”
……
里长猛得清醒过来，心砰砰跳得厉害，脸色青里透着白。
鬼神最摄人心。
那种强烈的回家愿望，与他产生剧烈的共鸣。
他咬了咬牙，一抹眼角的湿润，“如果真的是陆南，我帮！”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