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河络而上便是那道抵御大邺来势汹汹的御北关。
戚戚惨惨御北城,幽幽莽莽镇关魂。
河络与御北本来应该有联袂之势,因为那大名鼎鼎战绩不输御北的倒马关便在河络。因此,在地理条件上,河络本该与御北亲如兄弟,共同抵御强敌。但是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消息,说倒马关的守将收到了来自大邺的密信,只要不对御北伸出援手,便不会侵犯河络的防守范围。而与此同时,除了御北的边境七大关隘中其余六大关都收到了类似的密信。
可笑,本该同仇敌忾的六大关竟然不晓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若是以前的守将,有些与夜宋关系说得过去,便绝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但是世风日下,夜宋的人脉一点点凋零,故人离去,如同秋风吹断叶根般,让夜宋这棵参天大树变成了光杆。
也不怪夜宋会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夜宋这道横亘在大鉴与大邺之间的长堤终究还是轰然崩塌。
七大关除去已定的御北新任城主沈料,其余六大关守将皆因为这一密信事件满门抄斩!
就连陈宽在事后都不得不感叹背后这人好大的手笔。
既然陈宽看得出来,朝廷中也有宦海浮沉这么多年而安然无恙的老滑头看得出来,但看破不说破,他们活得不像那些死谏之人,也不像那些大逆不道之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既不违背君臣之道,也要打好和那位的关系。
而如今六大关上任竟然无一人是纯正的武将出身并且或多或少都与朝中一人有所联系,单单就这一件事便在朝廷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是秦相手段何其通天?
自打执政亲王愈发年迈,而贺青面在朝中也愈发势微,秦?便是朝中手眼通天的人物,亦是尚未行冠礼的小皇帝眼前的红人,秦?的意思几乎就是皇帝的意思。
如此说来,仅仅换几个无足轻重的边关将领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别人如何揣摩,外人看来,反正任太常寺少卿的谈见浩是这样认为的,主管礼乐与祭祀的太常寺少卿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个肥差,虽然堪堪只是个正四品,但是好歹能够进入京畿范围,也算是天子脚下了。
每日上朝能够见到陛下,待早朝过了以后还能够回到家中,偶尔需要的时候再入宫混混水摸摸鱼,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原本,只要不出什么太大的意外,便能够在这个无人惦记却又舒服的位置上干一辈子,再加上他职务多与陛下接触,便时不时能够与那秦相见上几面,这一来二去,通过陛下这一层关系,二人多少也搭上了边。
但可惜后来的六大关事件,经过影卫的核实,朝中不少官吏与那些早已抛尸于众的将领们有些或多或少的暗中来往,而这件事也被赵理全权交给秦?去办。
于是朝中便避免不了一片狼藉,尸横遍野。
而其中不巧的是,这太常寺少卿谈见浩便在这来往人的名单上。
虽然有着与秦?的这一层关系,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后京中便再无他谈见浩这号人物了,他谈家也举家搬迁去了桐城。
说是搬迁,其实就是因为发配不好听,也够不上边,别人发配都是去边疆杀敌了,他谈见浩哪能杀敌啊,一辈子没有见过血腥气,又因为职务的特殊性,朝中的尔虞我诈也从不参与。这在庙堂之中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说得上绝无仅有,甚至多多少少有点像是从未出过家门的大闺女。
而秦?这样做也合乎情理,要不然什么都不做,导致被旁人说一句他秦相偏私,那该如何是好?
要秦相说,惩罚也该有个度,有的人适合掉脑袋,至于还有的人啊,让他去北方吹吹冷风就差不多了,若是给他身体弄坏了,秦相是会心疼的。
自从先帝废除了丞相一职后,宰相秦?如今于文官的地位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甚至超过了当年执政亲王的高度,说一句文官之首,怕是朝中也没有人敢反对。
而谈见浩临行前,与他官衔大差不差的鸿胪寺少卿韩少恭便对他说:“老师当年在学堂讲课时,您就是学堂最聪明的。当年您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么多年下来,在我看来您也还是老师最出色的学生。今日少恭行色匆匆,也来不及备酒了,等您什么时候再回到金陵,少恭便与您抛去这一身枷锁醉一次。”
谈见浩眯着眼睛笑着说:“瞎胡说什么,上书院那会儿年少轻狂,喜欢乱说话,什么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都是一个道理。人无再少年,花亦无重开日,谁都是一条路走到黑,少恭,你当年被老师说成心软,难堪大任,那现在,如何?”
这位年轻谈见浩一轮的鸿胪寺少卿抛去官场的客套,甚至还有些与长辈交谈时的腼腆,不仅没有恃才傲物反而恭恭敬敬地说:“老师慧眼如炬也没有说错,当时年幼不懂事觉得老师说的不对,现在才知道很多事若不是亲身去做是无法体会的,少恭这些年在朝中做官,才真正地看清自己,也找到了我应该追求的东西。而且若不是这些年得您照拂,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能够平步青云,老师说我心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您说的,我若不是心软,也不至于仅仅只是一个鸿胪寺少卿了。”
谈见浩摇摇头,脸上挂着不同于往日的笑容,微笑着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心软归心软,但是能不能成大器却说不好。而且我说你不仅仅是个少卿,也不在于你心软与否,你还这么年轻,将来的路长着咧,你现在将我视为前辈,将来也会有人将你视为前辈,我现在提携你,你将来也会提携他人,或许这便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吧。”
韩少恭知道,谈见浩开始说真心话了。
谈见浩身上没有一点架子就像是许久未见的同窗叙旧一般:“当年老师说你不适合做官,我也是倔,偏不信。你看,一路走来你好歹也是四品,不说大,但也不小了。所以说有时候,老师看人也不是那么准,因此你也不要困在了别人的世界里面了。”
韩少恭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轻舟已过万重山啊。”
谈见浩呵呵一笑:“是否还未可知呢,倒是这两岸猿声我有些遭不住了。”
韩少恭有些遗憾地说:“我只是有些许小聪明罢了,您才是真正的大才,可惜了,您这样的王佐之才被埋没了。区区太常寺少卿,您如何能够大展拳脚?”
谈见浩对韩少恭使了一个眼神,随后假装有些不悦,怒道:“怎么说话的,区区太常寺少卿怎么了,还不是可以将你带起来,行了,多的话就不要说了。我看你不光是心软,现在朝中为官,谨慎谨慎……”
韩少恭不敢环顾四周,但是也知晓谈见浩说的意思。
“您这一走,几时可回?”
“可不可回,几时回,都不重要了,我走了之后,去书院替我向老师问好,就说这么多年没有来看一眼他老人家是我有些不厚道了。听说书院又出了一个人才,叫荀焕,我见过了,人还不错,但是需要引导,我不在了,你替我。”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更何况少恭你还正年轻。记住了,你所追求的东西决定了你所走的这条路的长短,以及像你这样的人,你终究会在路上遇见。但不管是哪条路,你都不是孤身一人,一定要,走好自己的路,无愧于心即可。”
“还有就是,你若是想我了,便来桐城与我说说心窝里的话。届时,与我共饮几杯再带点金陵的软香糕,鹅油酥还可?”
谈见浩打趣自己,哈哈一笑:“金陵什么都放得下了,唯独这秦淮河畔的吃食还在挠我心肺。”
韩少恭如何不知晓谈见浩的弦外之音,他此时眼眶里面正憋着泪呢,一滴都不敢落下。
谈见浩的肩膀一高一低的耸动,鸿胪寺少卿的脑中他依旧笑容和煦。
当年科考仅次于状元郎秦?的他身为榜眼,未能一日看尽长安花反而看尽了金陵暗流,看尽了大鉴凋敝。
而如今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一想到这,谈见浩突然一反常态地痴笑道:“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那声音如同杜鹃泣血般哀婉,又带着稚童爱而不得般的委屈,与他寻常大不相同。
可惜,无人得见。
谈见浩挥挥手,走了。
见浩见浩,人如其名。
韩少恭双拳紧握,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渐渐吞噬了他那若有若无的虚荣以及侥幸,取而代之的是对于自己的悔恨。
不知在多少年以后,韩少恭想起了这道挥手的背影,尚在病榻的他回光返照,用出同样悲痛的声音喊出“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时,他是否会明白如今的谈见浩所背负的万分之一?又是否会对于喊出这句诗的自己不屑以及感到羞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不同,待老好唱蓑笠翁。但看古来歌舞地,未有黄昏鸟雀悲。
金陵郊外。
一道挂着致世名句的门内走出了两人。
年长那人领先身后的年轻人一个身位,一步跨出,便立在了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旁边。而那年轻人加快进步,也同样站在了后一句“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旁边。
句子是极好的句子,但是如果用来挂在门侧却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旁人会说这对句不合平仄。但是院长似乎顾不上这么多,他不太在乎外人怎么说,倒是感慨了一句:“用这上好的符纸还是不行,下回该用好一点的桃木镌刻一番了。”
接着,他又对身后静默以待的年轻人招招手,开口问道:“荀焕,知晓今日带你出书院作甚?”
年轻人默默点头,“识人。”
“别看人这字就一撇一捺,但是长短不一,写出来便是这么个花花世界,眷眷红尘。”
年轻人仍然是点头。
“荀焕,为师且问你,一个人,若是救了你,但杀了人,等到这人陷入险地将死之时,你救或不救?”
“先生,学生先前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院长摆了摆手说道:“这一问与先前不同,且说,你救或不救?”
荀焕拱手以礼答道:“学生愚昧,学生若救,有负生平所学君子不立于围墙之说,若不救,亦有负天地良心一颗。”
“那你救还是不救。”
院长的语气有些生硬,态度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荀焕也不好再有措辞。
“救!”
“为何?”
院长一抚胡须眯着眼笑问道。
“为这天地良心一颗,荀焕可抛头颅,亦可舍毕生所学。”
“值吗?”
那荀焕憨憨一笑:“先生都问到这个份上来了,这个问题便没有值不值一说,先生抛给我的只有做与不做,何来值与不值一说?”
“那天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你还是觉得君子不该立于危墙之下?”
“先生,学生只是觉得这个世上束缚君子的东西太多了,仁义道德,繁文缛节,君子亦是人,是人就会有犯错的时候,为何世人如此苛责他人而不问自己?君子是不该立于危墙之下,但是不能说立于危墙之下便不是君子啊。”
“是,所以今日我带你去识人,你自会知晓为何人会苛责别人而不问自心。”
“以往让你多出去走走,是因为书中道理再多,也不过是别人栽的树给后人乘凉罢了。但是书本之外悟到的道理却是你自己栽的树。今日我们去集市,去酒楼,去大街小巷,去听他们的言语,去看他们的动作,去想他们之所想,去悟他们之所悟。但是这还不够,你将来还要去看天下,走遍各个郡县,去大邺,去体验民俗,去看天下究竟是如何之天下,去走遍大江南北,然后再发自肺腑地问自己一句,这天下是否就是一座危墙?”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于君子而言,正合适。”
荀焕时常在想院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能够说出别的先生说不出来的话,眼中亦有旁人没有的辉煌,这辉煌有些黯淡,却不至于惨淡。
“荀焕,你如今不过及冠,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在御北,二十的男儿铺满原野,而在朝中,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因此,我可以说,一个人自身的价值取决于他所处在的环境,能力固然重要,但是身处不同环境的心境才是重中之重。以往书院在这方面做得不够好,所导致的结果无非是天下多了几个说起来有本事其实一无是处的软骨头和墙头草,但是谁也说不好,这些家伙将来是否不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暮色之中的金陵城头上,已经在金陵城内游逛了一天的二人,注视着今日最后一抹斜阳。
院长目光如炬,指着下方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说道:“为师对得起你,但对不住他,这句话,你现在不必知晓,等你将来,会有感悟。”
荀焕极目远眺,那道身影的前方似乎是一条浩荡的车队,那人远远的跟在车队后面,优哉游哉。
“为何束缚君子的东西会有这么多,如今你可知晓了?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苛责君子,想要在君子的身上看到自己将来必定会变成的模样。但是当君子的作为满足不了自己的期望时,人的复杂性便会暴露出来。温文尔雅的人破口大骂,光明磊落的人会变得蝇营狗苟,而相敬如宾的二人亦会形同陌路。荀焕,你我周遭发生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你我,人就是掺杂着一团难以言状的混乱。为师行事多年,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是纯粹的善恶,就再也没有见过谁人是一潭死水,人人都是那汹涌翻腾的浪花,荀焕,你要小心,为师知晓你最爱去海边,可莫要被这浪花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