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宋越过邺军军营,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伤兵残将与御北几乎无异,夜宋心头一颤,这些人跟御北的士卒一样,都是娃娃模样,眼里看见夜宋都还不知所措,他们也不知道夜宋是谁,一场仗打下来,他们连敌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夜统领,都是些贱命,不值当……不值当……”
赵公公发出刺耳的声音笑道,身着华贵却佝偻着腰。他腰间的玉佩一晃一晃的,光泽明亮,凄寒如月。
“夜深至此,陛下本没有通宵达旦的习惯,但是自从知晓夜统领前来,陛下可是翘首以盼,推掉了一切军务,陛下可是十分重视夜统领。”
“深蒙厚爱,夜宋受宠若惊。”
两人客套几句便没了下文,夜宋随着赵公公一路来到皇帝行宫侧室,也就是邺帝的起居室。
“夜统领稍等,老奴前去通报陛下。”
“有劳公公了。”
说完,赵公公便轻轻推开一条等人大小的门缝进去了。
夜宋恭恭敬敬地站门口,门旁执戟的护卫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眼神中的杀气显而易见。
很明显,他们是知道些什么的。
夜宋只听见室内传来酒器摔碎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传了出来。
伴随着金柱大门被完全打开,一个气宇轩昂,身躯高大伟岸的男子出现在夜宋身前。
而后,是赵公公的呼喊。
“陛下,天寒,身体要紧!”
夜宋没有抬头对上男子的目光,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男子敞开的素衣,男子连外衣都没有披,甚至连鞋都没有穿……
男子就这样赤着脚站在天寒地冻之上。
门旁的护卫见男子莽莽撞撞地出来,惊讶之外,他们仍然不忘单膝跪地,低呼道:“参见陛下。”
那男子也顾不上几位护卫,十分高兴地看着夜宋。
“想必,阁下便是邺帝了,夜宋有眼无珠,邺帝不要见怪。”
夜宋并未跪下,只是抱拳行军中之礼。
介胄不拜,介胄不拜……军营之中,一支优秀的军队只认虎符。
“夜统领哪里的话,朕久仰夜统领大名,日思夜想,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呐。”
呼儿延身躯高大,赵公公给他披衣服都要费好大劲,夜宋能够看得出眼前之人确实是呼儿延,因为那种由里到外散发出来的真龙之气是如何都装不出来的,这一点,曾经他在先帝身上就看见过。
夜宋被赵公公带入了呼儿延的侧室,呼儿延示意夜宋坐下,夜宋也不客气,就着离呼儿延最近的地方坐下。
夜宋环顾四周,这侧室很大,几乎与他整个城主府大小无异,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
夜宋自打进屋以后便再没有体寒之感,侧室的温度比外界高了不少,而呼儿延就侧躺在主位之上。
“夜统领,朕不喜欢邺帝这个称呼,毕竟,朕以后会是这天下的王,你觉得呢?”
呼儿延身躯侧向夜宋挑眉问道。
“您贵为大邺的皇帝却和敌国之人如此亲近,岂不怕异端突生?”
夜宋不卑不亢,托起茶杯的手稳稳地停在空中。
“夜统领可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呼儿延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令人不寒而栗,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威压让夜宋有些触动。
常说伴君如伴虎,即使是常年跟随在呼儿延身边,自认胆魄异于常人的赵公公也禁不住呼儿延语气的大转变。
“夜宋你今日来见朕,名义上是和平,却带着这么多统领,你想杀朕,但是你可曾想过活路?”
夜宋抿了一口茶说道:“两军交战而不斩来使,想必贵为君王的您自然知晓。”
“既知道朕为君王,为何不行君臣之礼称朕为陛下?”
“您说笑了,良臣择君而侍,我夜宋既为鉴臣,便只与我大鉴天子行君臣之礼。”
“那今天朕若是一心要你死,你当如何?”
呼儿延剑眉星目,两道眉毛如同一把利剑,眉宇间又似乎有无法言说的一股子气息在流转,夜宋不得不感慨,心中想着:解南城里见真龙,真龙荡起气九重。
呼儿延与夜宋说话时声音总是比在朝堂之上要低的多。赵公公也很诧异,哪怕是他也极少见到陛下如此待人,赵公公也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既不抬头,也不张嘴。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活得久有活得久的法子。
“那夜宋也无法,只是鉴在南,邺在北,我主在南,岂能面北而死,若您不顾天下人诟病,我死后请将我的坟碑面向金陵,横亘于御北与解南之间作为第一道防线,激励我大鉴官兵悍不畏死!”
这番话说到了呼儿延的心头上,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大鉴有你夜宋这等人才真是天大的福气!”
“夜宋不敢当。”
“那朕问你可愿入我大邺?”
“夜宋惶恐,只知先帝所托天策上将一职荣光无限。”
“天策上将不过虚名而已,入我大邺这大邺的虎符给你又何妨?”
“先帝临终托孤嘱咐夜宋护大鉴安定,又提拔夜宋于草莽乱世之中,赐以天将一职,夜宋岂能在大鉴危急存亡之际卖主求荣?如此这般,九泉之下,如何见得先帝?
“夜宋啊夜宋……你真当不怕死?”
呼儿延似乎有些不悦,眉头一皱。
“夜宋今日敢来赴这鸿门宴又如何有怕死一说?”
夜宋仰天大笑,三分洒脱,三分慷慨,三分悲凉以及一分的月色全部融进了笑声之中,即使是呼儿延听来也不免动容。
呼儿延顿了顿,他招了招手,一位淡雅朴素的侍女捧来两杯酒。
“这酒中一杯有毒一杯没有,朕要看看你口中的先帝是否会庇佑你……”
不等呼儿延多说,夜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杯酒倒入另一杯中并且一起喝了下去。
显然,这一举动出乎了呼儿延的预料,散落在夜宋手上的酒珠撒在空中,折射出呼儿延诧异的神情。
半晌,呼儿延拍了拍手,“你笃定朕不敢杀你?”
夜宋淡淡说道:“无他,先帝显灵而已,但更谢王不杀之恩。”
赵公公不得不在心里佩服夜宋之高明,不卑不亢尽显大国风范,宠辱不惊死生置之度外。
“夜统领,朕乏了,明日朕为你接风洗尘,再谈合作之事。”
夜宋不卑不亢的点了点头:“夜宋告辞。”
夜宋说完便转身离去,呼儿延盯着夜宋离去的背影,他饶有兴趣的目送着夜宋,目光在夜宋身上游走,呼儿延自己都感受得到,他对这位看上去十分沧桑的统领特别感兴趣,尽管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夜宋打开门,寒风凛冽袭来,夜宋禁不住打几个寒颤,随即他紧了紧束腰,仿佛下定决心般一脚踏了出去,踏到了黑暗之中。
“赵公公,你怎么看?”
“老奴不敢多言。”
“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何必拘谨。”
“陛下说笑了,既然如此,老奴也学得一些面相之术,斗胆开口。”
赵公公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夜统领人看上去老实,但是天庭饱满,中庭隆丰,地阁方圆有力,日月有神,有令五岳朝拱之气。换而言之,此人不可能为陛下所用……”
赵公公没有说出后面那句话,因为他看出来了呼儿延对夜宋的重视,他只是想提醒罢了。
“赵公公说话倒是有趣,先是把夜宋捧到天上去,后来反而说不可用,此为何意?”
赵公公一愣,反应过来后接着说:“天庭饱满说明夜统领星运不凡是个大才;中庭隆丰,五岳朝拱则可以看出他命中有富贵;可是还有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眼拙,夜统领眼神黑白分明……命中劫数已定,甚至是大祸之灾……”
“大祸之灾……”
呼儿延细细揣摩这四个字。
夜宋说是求和,但是实际情况却是刺杀。夜宋的亲信之中有呼儿延的卧底,因此呼儿延对于夜宋的行踪可谓如数家珍。但是兴许是夜宋有所察觉,因此他并不直接露面,甚至还放心将军队放给沈料全权负责,沈料用兵也甚至不用给夜宋报备,这样一来,呼儿延的卧底便很难将消息及时传出。
此为夜宋的一招藏拙。
“赵公公,你说……朕御驾亲征,大肆挥霍百姓来之不易的粮食,甚至举全国之力攻打御北,朕错了吗?”
呼儿延低声下气的向赵公公讨教,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被先生训话了一般。
这种事经常有,打呼儿延儿时起,他便与赵公公最亲近,赵公公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壮举,当下人不能理解,但是后人一定会奉陛下为千古一帝!”
老太监声音是刺耳,呼儿延听上去却极为亲切,这声音每每在呼儿延心烦意乱之时便是一粒灵丹妙药,足以安神定心。
“千古一帝……?何为千古一帝?”
“老奴不敢多言,文治武功,万代千秋,山河永固,版图一统……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
“朕说的话……”
赵公公提醒道:“当年陛下训斥几位王爷时说的话……”
突然,呼儿延脑中飘过万千思绪,他想起来了,那日皇宫之中……
“当你真正的明白何为立场,心中再无偏见;当你能够站在朕的角度俯视而不是睥睨朕的子民的时候,你们就知道朕面临的是什么,到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朕做出了怎样的一番伟业!”
那时候呼儿延不在乎一切质疑声,先帝死的时候只有两位子嗣,呼儿延和他的妹妹呼儿扬,留给真正属于他的,也只有赵公公一人而已。
面对几位皇叔的冷嘲热讽和质疑,年少轻狂热血的他留下了这句令赵公公动容许久的话,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呼儿延的羽翼开始丰满。
呼儿延摆了摆手不经意地说:“赵公公还记得?朕那时候不懂事,出言顶撞了几位皇叔,得亏赵公公拉面子。”
“哪里是老奴拉面子,陛下一个人,先帝蒙难,诸多托付未曾言出,陛下一个人在朝中孤立无援,这么多年老奴看在眼里,实在是不忍心,能够帮到陛下是老奴的荣幸。”
这赵太监是三朝老臣,侍奉了呼儿延上下三代,他只忠于大邺皇帝一人而已,有无视所有权贵以及皇亲国戚的权力,统领着大邺十万宦官,宫中所有事都会穿过他的耳朵,他却从不露面,世人也只知道皇帝身边有个太监而已。
此外,赵公公也是一位虚空武修。
这一点,除了历代邺帝之外几乎无人知晓,所有人都只把他当做老不死的罢了。
赵公公接着说:“陛下,打仗这种事本身是没有对错,全在于立场而已。今日我们打大鉴,对于他们而言是侵略,但是一甲子以前,他们侵犯我大邺的领地又何尝不是侵略?就像是敌人的足智多谋在我们看来是诡计多端,我们又何尝不是?”
战争哪有什么对错,立场不同罢了。
呼儿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揉揉眉心,长叹一声。
赵公公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赵公公还是这么健谈,好……挺好。”
老太监自知话多了,悻悻的闭上嘴愣愣地站在原地。
“公公不必自责,朕不是在诟病调侃,只有公公在,朕才能安心睡觉。”
扑通一声,赵公公当即双膝跪地,声音嘶哑道:“陛下信任老奴,老奴万死不辞。”
呼儿延立马起身将赵公公扶了起来,两人的身影形成对比。
老太监堪堪将起,便对呼儿延说道:“陛下,夜深如墨早些休息。”
呼儿延笑道:“赵公公年纪大了,犯困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朕尚为壮年,有大把事是不等人呐。”
赵公公听出了呼儿延的话外之意,于是不再劝说而是像一座木雕一样守候在呼儿延的身边
赵公公太老了,老的像一个影子。
解南城内灯火通明,嚎叫声被欢呼声压过,就像满地枯叶被新泥覆盖。
没人关心,也没人在乎。
夜确实太深了,东方既白,这也正是万物死寂又该复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