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北城头,星夜央央。
沈料破例被夜宋放了一天假。
这次战斗结束后,夜宋向呼儿延表示了祈祷和平的愿望,他愿意亲自作为使者面见呼儿延。
破损的城头战火稀稀松松,八道身影立在城头,为首之人是夜宋,夜宋之后的两人是苏愍以及一位虎背熊腰的糙汉子,再后面则是御北军中的几员大将背坡军统领叶阳,玄铁重骑统领陈益,浴炎营统领萧寒,无何寻铁骑统领段青。
身为御北的统领,他们个个都是千人敌。
夜宋端起一碗酒面向众人道:“只要有一个人记得我们便不算白白送死。”夜宋转而背向众人说道:“我们驻守的地方是大鉴最荒凉却最重要的地方,君不见御北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但这在别人眼中的生命禁区,在我眼中却是最可爱的地方,倘若有贼子觊觎,我夜宋以命相搏…”
七人同时端起酒碗:
“末将誓死追随城主。”
“诸位,喝完这碗酒,可敢与我走一遭邺帝行宫?”
“哼!莫说什么狗屁呼儿延,便是阎罗王面前也走得。”
“哈哈哈哈哈,你个老小子,不错!这头酒就给你了!”
说话的正是那糙汉子,刘武。
“诸位,邺帝那边已经来信了,但是此行恐遭不测,更有可能被世人所不解,我已下令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七人异口同声打断夜宋。
夜宋的话咽在喉咙中说出不来,但此刻也不必说出来了。
“我大鉴有各位,日月永存!”
邺帝以为大鉴靠的是夜宋一人,他却忘了五万人抵御四十万人靠的不是夜宋一人,后世将夜宋评为“义眼”不无道理,他一人便聚起了一个国家的大义,呼儿延面对的,何止五万人?!
七匹麒龙宝马从御北城下扬长而去直奔解南城。
斯人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斯人又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是夜宋只知道,困难就摆在那里,总得有人愿意去,有人不愿意去,我要是不愿意去,谁去?!
御北城内,城主府破旧的木桌上留着一封信。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离汝而去,星夜奔驰不顾一切,只为寻吾与汝梦中理想。吾至爱汝但吾更爱天下,吾所以爱天下实乃不愿天下之人重蹈吾与汝之覆辙。
惭愧。
家中二子托汝照顾想必定是国家栋梁,但倘若汝想二子平安一生则可隐于青黄没于草莽。吾若于九泉之下见汝子母平安,定当笑饮黄泉。
珍重。
汝知吾不善言辞,甚多话语尽付纸中泪痕。
莫怪。
再言: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汝或言:陇上白头,能茫茫见乎?
意映,吾妻,恕吾。
纸上横七竖八的皱褶鲜活的躺在那里,仿佛新生不久,它们从人世间最值当又最不值当的东西之中孕育而出,今晚月亮或许会记住它,但是明天的太阳或许就会带走它。
御北城外的夜晚星光明亮,照在地面灰亮亮的,云海稀稀松松,薄薄一层围在月亮周围,火光,星光,月光,以及云层之中透露出来的淡淡的光全部撒到了他们身上,就像他们此行肩负着全御北乃至整个大鉴的希望。
再说,难道拥有着最大的马场,制兵场以及远超过大邺武修的大鉴敌不过孤寒之地的大邺士兵吗?
夜宋常想,或许不是,但是也是。
论军队,大邺稍逊三分,但是大鉴有能力的将帅要么被下令驻守边关,要么在朝中被排挤的东倒西歪,像夜宋,像章寿,像贺铸……
倘若前朝先帝还在,又何惧大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夜宋觉得呼儿延很像先帝,此行与其说他想去见呼儿延,不如说他想见先帝了。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当年不复当年,金戈铁马也成了山河枯骨,气势是还在,不过只存在于街坊市井,人们口口之间。
人间万事多悲喜,过往金戈横梦里。
夜宋也实在是有心杀贼而无力回天。
像夜宋这样的,放在前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值得托付江山社稷的大才,也罢,也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愁一程,梦一程,换来不过后人三五言语,也不过青史的只言片语。
后世会怎么看他夜宋呢?
是临危不惧以身报国逆天而行,还是自命不凡不自量力?
都不重要了,一个人如何才能顾得上生前生后呢?他夜宋做的再好,后世一样会有异样的声音,有人夸他忠义便会有人说他只为忠义,有人夸他如同战神便会有人说他不过是接上了先帝一口余气罢了。
世言苟苟,目光灼灼,一心向南何人敢言我北……
他也希望有人来跟他说一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可是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啊。
没几个时辰解南城的轮廓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解南城锣鼓喧天,想是为了庆祝这场胜仗。
解南城的规模远远小于御北,不似御北的雄伟霸气,解南城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今晚的守城大将是许鹰。
许鹰虽然说在这次战场上发挥作用不小,足以抵消上次是军罚,但是他仍然闷闷不乐,十二部将折了三位,自己也负伤了,除了几位智将之外,武将都在冲锋之中身负重伤。
而众人之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那位成功伏击了罗剑的十二将之一——猴
猴如今也算是被邺帝所知晓,官职连升三级如今只在许鹰之下。再者说了,邺帝亲赐,众人也不敢多说闲话。
许鹰向来秉持着城破不屠百姓的原则,他的几位将领也从来不僭越。
许鹰是平头百姓出身,也是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心中苦苦坚守着那一丝的理智。
像房幽邪,嗜杀成性,逢战必屠。
像南仁万宜,像宋永闲,他们不曾与敌人搏杀,因此他们很难切身体会到杀人的感觉。
就像一把刀,需要锋利的一侧,也需要钝的一侧。
此刻,许鹰周围满是将领,至于战死的那三位在位置上分别位于鼠右侧,分别是:牛,虎,兔。
他们都位置上也分别放置着他们的兵器,一一对应着分别是:双环银锤、玄衣武锏、烽火尖枪。
许鹰低头不说话,喝着闷酒,其余几人都是如此,哪怕是得了邺帝嘉奖的猴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叽叽喳喳。
向北讨战多年,许鹰以及他的部将之所以还保留着人的理智也正是因为他在无形之中把情谊二字放的高,他不必多说,他们还有他们都会知晓。
许鹰每盛一碗酒便将半碗倾撒到身侧的兵器上,其余几人如法炮制,撒在地上的酒便多了起来,夜色很静,抽泣声很低沉。
“你们想家了吗?”
许鹰开口,带着酒气还有奇怪的鼻音。
“将军,您忘了?我们都是孤儿,没有家……”
听到这句话,许鹰酒醒了三分。
他发觉是自己喝多了,心中一阵后怕,平时他从来都不会在对仗时多喝,他知晓喝酒误事的道理,十二将中也有几位是碰不得酒的,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糊涂了?
“喝多了,喝多了,喝酒误事啊,兔子以前最喜欢叨叨了,她不在了,耳边清净得有些不习惯了。”
“将军,您就当把兔子嫁出去得了,您不也老叨叨要给她寻个好人家么。”
许鹰眼睛眯了眯,眼前晕晕乎乎的,他不再开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三把兵器直到视线模糊,清晰,再到模糊……
军中都说许鹰作战是何等的勇猛,手下精锐无往不破战功卓着。但是除了眼前几位以外,许鹰的柔肠少有体现。
毕竟人总是多面的。
城内锣鼓喧天,火光之中,不少士兵在顶着牛皮吹,有的围着火堆跳起家乡的舞蹈;有的将树叶压在嘴边吹奏不知名的乐曲;也有的在油灯之下一字一字磕磕跘跘地写着家书;更有甚者在黑暗之中掩面抽泣,他们没有家人,只能如同行尸走肉般存活在世上。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明天开始,他们又成为了这场战斗的某某……
顿时,龙荒鼓的鼓声在解南城内蔓延开来,城头的许鹰最先反应过来并且进入战斗准备。
“敌袭?!”
“报告将军,来……来了八个人?”
“八个人?”
“是……为首那人……自称…夜宋……”
“夜宋!?”
许鹰抡起胳膊胡乱挥舞几下想给自己提提神,奈何酒气实在重,酒味挥之不去。他怕是自己听错了产生了幻听因此不敢盲目的盖棺定论,正当他准备确认再三时有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钻入了许鹰众人的耳中。
“陛下下令,放夜宋进城面圣。”
许鹰回头,酒气又醒了三分,是邺帝近身的太监——赵公公
许鹰连忙行礼却略带疑惑地问道:“放夜宋进去就可以了,但是还有六人,那六人皆是御北高手,更有……”
“陛下口谕,放夜宋进城面圣。”
传话的老太监语气不变,神态不变,不卑不亢。
许鹰无奈只能点头下令打开城门。
夜宋停在解南城下,他一脚跨下马背,抬头看向解南城城头。
曾几何时,他的刀也在解南城上留下过痕迹,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是当年先帝御驾亲征的时候吧,战车轧轧驰先锋,甲戈相拨声摩空。这才叫一个威风!!
夜宋与许鹰一高一低两两对视,夜宋见那老太监来到自己身前,于是率先移开了目光,许鹰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视之中,那眼中所含极其复杂,像是欣欣向荣的死气,凄神寒骨的正义。
“夜统领,陛下有请。”
“劳烦公公带路。”
老太监的声音很出戏,就像是刺破皮影戏的那张黄纸的竹签一样,很提神……
对视过后,许鹰酒醒了。
像是从某处不知名的地方想方设法地爬了出来,不像是恐惧,许鹰也不愿意用地狱来形容那种感觉,他发觉夜宋身上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就连许鹰这样定力极强的人都差点着了道。
“等等……”
许鹰出声制止了夜宋一行人。
“陛下只说让夜宋一人面圣,至于另外几位我们会好生招待,他们就不必去了。”
“你个小兔崽子给老子放尊重一点!”
顿时,兵器碰撞的声音稀里哗啦地响起。
寒光掠影,满城尽游夺命龙。
混战一触即发,八人将夜宋围在中央,萧寒掠剑浮在众人头顶,剑鸣声响彻在众人耳畔。
还是老太监最先发话:“大胆,陛下请来夜统领是为了洽谈两国战事,减少士卒死伤,你们如此岂不寒了夜统领的心,陛下怪罪下来何人承受的了?”
“我可不管谁能够承受,陛下只叫了夜宋一人,其余这几人,陛下可没有说是敌是友呐……”
声音阴沉,不必看去都知晓是房幽邪,他是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先前一直在旁边看戏,虽然他跟许鹰不对付,但是他分得清,拿的稳。
“依我之见,就让夜统领去面圣,其余几位将领,南仁定然不会亏待。”
老太监方才打算开口呵斥房幽邪,但是听到南仁万宜都开口了他便欲言又止,再说了,陛下口谕确实也只说了夜宋一人,更何况,他不想同时得罪三位良将,且不说只会打仗的许鹰,这还有两个心狠手辣以及心思缜密的家伙,他要为陛下着想便是偏向于拉拢。
于是这老太监只能退一步。
“行,夜大人受惊了。”
“都把刀收起来,不要吓到了来自御北的贵宾们,尿裤子了可要你们洗。”
房幽邪淡淡开口,引的解南城的士卒们哈哈大笑。
“你……”
刘武差点就冲了出去,却被夜宋一把拉住,虚空境的威名岂能容他这样的人亵渎?得亏是苏愍性子好,否则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要是想打,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让你和苏愍一起打架,这次邺帝身边的高手可不少,就怕你对付不过来。”
刘武不屑地哼了一声:“切,阎王老子我都不怕,还会怕他呼儿延?任他有多少高手,只要没有巧趋境保护呼儿延,这事就办的成!”
“大邺唯一的巧趋境被剑仙前辈打成重伤,十年内有希望的那妖僧也被剑仙前辈斩杀,大邺目前年轻一代的翘楚被剑仙前辈吓得道心破损,修为大跌,巧趋境……几乎没有……”
苏愍抱着剑轻声说道,语气之中有几分骄傲。
是啊,大邺一位巧趋都没有,可是全天下有十位巧趋啊。
夜宋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