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湖南湘北遥远而偏僻的野泥冲的于有德,出生于1943年。
他经过历旧社会,建国,互助组、公共食堂、生产队,包产到户,还当过互助会的组长。他的人生哲学,奉行的是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原则。其实,说穿了,他就是一个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委屈别人的人。所以,他老是教育孩子们说,吃亏是福。至于他是否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他的儿子一直很怀疑。在于雷的眼里,父亲就是不敢与人争,胆小怕事。
在公共食堂那会儿,是经济困难时期,有一年,遭了灾,粮食不够吃,他吃观音土也不占集体的便宜。自己的腿肿得跟水桶似的,透着亮光。但他没有死。他不仅没有死,还陆陆续续地育下了7个孩子。大的犯个天花死了,余下的六个——三男三女倒渐渐地长大了。
于有德一生最大的恐惧是没有饭吃。最大的幸福是粮满仓。因为他实在饿怕了。
包产到户那样,他分得了8亩七分水田,一些山土,还有几亩楠竹山。粮食除了交国家的,自家8口人吃的有余有剩。但他牢记增广贤文里说的,要把有日当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的古训,教育孩子们必须爱惜粮食,把那几亩地伺候好。他常跟孩子们说,农夫不努力,饿死帝王君。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千百年来,这就是真理。孩子们可以少读书,但一定要热爱庄稼。这是根本。生在乡村里,就要爱土地,爱庄稼。
但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孩子们都表面上认可他的理论,事实上一个一个天天想着外面的世界。
大儿子于大宝,十六岁那年村上的老支书一句话让他去当了民办老师。二儿子总是异想天开要做文化人,又是到龙阳学徒弟,又是到镇上开书店,后来一溜烟跑到几千里以外打工去了。于老德是很不情愿的。在他的头脑里,乡土的泥巴是最香的,乡土的水是最甜的,古时候那些人几个不是因为没有办法才远离故土的?叫做背井离乡。听父亲说,在民国,有多少同龄人被抓了壮丁,有的在路上就被打死了,有的逃跑被抓回去不是当了炮灰就是被打死,当然也有后来反正了,立功回来光宗耀祖的,但那毕竟是少数,是命大的那批。增广里不是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但他没曾想,二儿子出去不足一年就成了万元户,靠写文章发了小财,就连小姨子家那个闺女也像个跟屁虫似的想嫁给他。但看二宝那架势,爱搭不理的。照片上那个四川姑娘电话里是通过话的,听声音就知道是个贤惠姑娘,还说是过年来村里,可她没有来,二宝也没个交待,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呢?三儿子虽然在家,但心心念念要去当兵。每天人在家里,心早飞到了天外。二闺女过年跟二宝去了阳城,电话里欢喜得跟喜雀子似的,几次电话一打,细妹子在家里也坐立不安的,外面的世界真有那么好?
坐在秧田边,于有德见有人来了,摸出一包纸烟,对来人道,花老哥,来,呷根纸烟。花老哥叫花建民,和他同年。集体时一起放牛,一起烧石灰,一起修铁路。花建民长期剃个光头,不怕雨淋日晒的。他常年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据说,他的婆娘和他生过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就和他分开睡了。外面的人看起来,他们恩恩爱爱,但这个事情于有德是证实过的。因为他们之间是那种砍掉老壳共得疤的交情,无话不讲。花建民告诉于有德,他那个漂亮老婆是骗来的,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就够了。不能怪她。
原来,花家以前成份不好,建民的哥哥花建设是一个标致的后生,而花建明从小头上长了癞痢子。相亲是他哥花建设去帮他相的,接亲回来花嫂见不是相亲的小伙,但为时已晚。虽然成了亲,但心里一直是不得劲,怪花建民骗了他。花建民也是百口莫辩,他也不想辩,好像说话是一件费神的事情。而花建设在一次修铁路时放炮被哑炮炸死了。
两个人抽着烟,花建民有些羡慕地道,有德,听说你家二宝发财了呀。过年都给了你几百块。于有德道,发个么子财咯,赚了点小钱,帮他讨堂的彩礼都不够。现在的年轻人啊,看不起土地,只有土地才会生万物。街上柏油马路上长得出庄稼呀?崽大不由爷,这世道变了。
花建民道,现在都搞一季啦,你还搞两季呢?
于有德道,都劝我搞一季,我感觉搞一季把田地荒废了可惜。
花建民道,种子、农药、化肥、人工都贵,谍子花个碗价钱,费力不讨好。想开些。有空到我家去喝几盅。说着,背着锄头走了。
正在这时,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放出了音乐,然后播放了育秧知识。于有德一看,天有些晚了。卷起裤脚,在水沟里把脚洗干净,穿上拖鞋,正要往家里走,听广播里道,请注意,请注意!请于有德或家人于6点到村委会接电话。连续播了两遍。
于有德一听,心想只怕又是二宝打来的。三步并作两步跨回家里,叫上老伴去对面大队部听电话。于小蕊道,我也要去。三个人来到大队部,6点还差五分。以前的大队部,也就是现在的村委会,书记是本组的于松柏。年纪和于有德相仿,当过兵,是党员。于有德递上纸烟,于松伯的老婆端上了芝麻豆子茶。几个人聊了几句闲话,电话便响起来了。
于小蕊一把抓住电话道,二哥,是你吗?
对面传来于小静的声音,道,小蕊,爷娘没有过来吗?
小蕊道,姐,有什么新鲜事,和我说说。
于小静道,哪有那么多新鲜事呀。这回我和二哥一起到天河大市场进货呀,那批发市场大得吓人,那衣服好像不是衣服,像我们冬天的稻草垛子,比稻草垛子还要多。
于小蕊道,二哥几时接我过去啊?他在不在旁边,我要和他讲话。
小蕊,别着急。爷娘在不?我要和他们讲正事。
于雷娘接下电话道,二宝,有么子正事?是晓芬要过来订亲不?
于雷道,娘,身体还好不?爷老倌冒累着吧?你们那边天气怎样?
于雷娘道,还好。你爷老子刚从秧田里起来呢,他在旁边和你松伯叔扯闲,你有什么事要和他讲?
于雷道,我要和他讲一下起屋的事。
于雷娘道,你打算娶亲了呀?好,好。接着把电话给了于有德。
于有德把烟踩灭了,对于雷道,二宝,你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有正事?
于雷道,我想今年秋上把房子拆了翻盖一下,您看看近边有没有好的师傅?
于有德道,你要盖成什么样子?
于雷道,盖个三底三楼,要多少钱?
于有德有些不相信,轻声道,你要盖楼房?
于雷道,我想趁三宝和小蕊在家里可以帮下忙,今年秋上把它盖起来,三底三楼的房子你问下要多少钱?
于有德道,至莫有八九万。搞过大个场伙,到时欠一屁股债,不行哦。多大的泥扮多大的佛,要划算着走。
于雷道,中秋节我想法给家里弄十万块钱,您老去准备吧。和娘和哥商量一下,不要同外人讲。
于有德道,二宝,你戏耍你爷呢。
于雷道,你放心把屋搞好,我才好娶亲呢。
于有德这才欢喜道,你跟我讲真的?不是哄我?
于雷道,我听娘讲这天气你打着赤脚下田了?赶紧回家洗脚换鞋吧。让你搞一季,你怎么听不进呢?我和小静在这儿都挺好,交待小宝要真想考军校,别落下了文化学习。
放下电话,于有德有些惊慌,有些不可置信,又有点像喝了酒一般的头晕。他被于二宝的想法吓着了。
回到家,于雷妈给于有德泡了一杯热茶,忙问,出了什么事?我看你喝了半斤似的。
于有德道,你晓得二宝刚和我讲么子?他说今年秋天要修房子,要修三底三楼,他好娶亲。
何惠娴道,这是好事啊,你惊成这样子。
于有德道,好事是好事,三底三楼要多少钱?至少要9万。他讲起来就像喝凉水一般,说中秋节给家里寄十万块钱修屋,他在那边挖到金伢咀了?
何惠娴一听,这才明白于有德吃惊的缘由。道,等大宝放学回来,要他写封信问清楚缘由不就得了?他在那边交了朋友,就像上次来的那个送墨鱼的耿老板,愿意借他也未可知。可能那个晓芬想住楼房,按他的意思搞就是。
这一夜,对于有德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