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丹枫院灯火通明,
大夫收了银针包,满头大汗地从纪玄的房间里走出来。
纪玄的命暂时保住了。
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大夫说是这样说,但陈平还是从大夫严肃的表情,以及刚收了银针包时的那一声叹息里,感知到了,公子的情况比大夫说得恐怕还要更严重一些。
陈平忧愁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公子,让人送大夫出去。
自从木槿走了以后,纪玄便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这些日子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得不轻。
他身上在并州中的毒,之前虽然请那怪医黄老头给他解了,但是必须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毒素才能彻底肃清,可公子这些日子根本就没好好养过一天身体。
大夫说,纪玄如果再这样日渐消沉一心求死地过下去,很可能会真的英年早逝。
陈平这些日子也过得心力交瘁,站在明暗交错的床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您这又是何必呢?”
突然,
门口出现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谁死了?”
徐丘晃晃悠悠从门口走进来。
陈平眼睛一亮,“徐大人!”
徐丘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短短几月不见,我这大侄子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了?”
徐丘嫌弃地看了纪玄一眼,“还说要查他师傅的死因,要为他师傅报仇呢,他师傅的仇还没报,先把自己给折腾没了。”
陈平完全没有意料到徐丘会来临安,而且竟然会来纪家。
惊讶过去之后,他缓过神来,“徐大人,您一定有办法救我们公子的是不是?”
陈平希冀地看着徐丘。
徐丘站在光线不太亮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有几分高深莫测,“唉,每次手里有好药,就能让这小子赶上。”
陈平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
……
……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身即逝。
那些汹涌的爱与恨,终会一点点湮没在时光的长河里。
……
四年后,
宣州,
城西,梧桐巷子,
正是清晨,路边的野草上露珠还没有消失,正完完整整地躺在草叶上,仿若细小可爱的珍珠一般。
一个粗布衣裙的姑娘提着一坛子酒、一荷叶包的香酥鸡,推开了一个不起眼的院门。
老旧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响声,仿佛懒洋洋的,极不情愿似的。
“师傅,我回来了。”
一个胡子花白、皮肤黝黑的精瘦老头,打着呵欠,闭着眼睛,像还没完全睡醒似的,慢吞吞从屋子里走出来。
老头儿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儿,眼睛“唰——”地睁开,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酒和香酥鸡,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然后又很快收敛了喜悦的表情,故作严肃地问:“香料铺子李老板订的五杆秤都送去了?”
“送去了,我还给您买了您馋了好久的酒还有香酥鸡。”木槿一边抱着木柴进屋,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老头儿眼睛一瞪,嘴硬道:“谁说我馋了好久?”
木槿颇为无奈,口中只能说道:“好好好,您没馋,是我馋了。”
老头儿哼了一声,这才作罢。
他转身去屋子里拆开酒坛子,先抱着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哈”了一声,咋摸着嘴,细细回味酒味儿。
又三两下打开了荷叶包,取出里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香酥鸡,先拿出一只鸡腿啃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才背着一只手优哉游哉地踱步去了厨房。
他探着脑袋在厨房里四下看着,看看小姑娘都准备了些什么食材,口中问:“小衡啊,今天早上我们吃什么啊?”
孟衡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便突兀地插进来,“我看老头子你想吃饭,不如先去把院子里那堆柴劈了再说!”
“不然你喝了酒吃了香酥鸡,可还有肚子吃么!”
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站在门口,冲老头子说道。
老头子脸色一变,气得吹胡子瞪眼,作势要去打他,“你这没良心的小崽子,是谁供你吃供你穿?是谁收留了你?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恩人爷爷说话的?”
少年灵活地躲开了老头儿,却又不躲得很远,故意在老头儿能够到的地方招惹老头子,又不会真的让老头子打到他,反而把老头子折腾得气喘吁吁,还一下都没打到他。
“略略略,打不着。”少年嬉皮笑脸地冲老头子做了个鬼脸。
“当然是我孟姐姐收留了我,也是我孟姐姐供我吃供我穿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孟姐姐要留下我,你这个心狠的老头子,早就把我丢出去了!”
“而且,老头儿你都多久没干活了,最近这些秤可全都是我孟姐姐制的,你一天天的,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老头儿被他几句话说得面皮有点涨红,“你这个小崽子,你……”
坐在灶洞前升火的姑娘连忙道:“小六,别说了,去淘米,你吃了饭还得上学去,可别迟到了。”
“诶——”少年应了一声,连忙盛米去了。
姑娘又对老头子道:“师傅,您就被跟小孩子计较了,快回去吃香酥鸡吧,待会儿放冷了。”
陈老头哼了一声,“我自然不会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孟衡看了看祖孙俩,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宅子里三人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不过是因缘际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不过,相处久了,便如同真正的家人一般,倒是比孟衡从前在纪府里当丫鬟时,遇到的那些人要真心多了。
那个时候,她的名字还叫木槿。
四年前,跳进蔺河后,木槿九死一生从蔺河里游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那个胆小怯懦、什么都害怕的柔柔弱弱的小丫鬟,竟然会有如此之好的水性。
这其实还要得益于木槿外祖父和木槿的母亲幼年时对她的教导。
她母亲从前差点在水里溺死,她的外祖父便有意教她学会凫水,而且还专门训练过很长时间,练就了她一身凫水的本事。
她知道纪玄的脾气和性格,要想纪玄乖乖地放她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她只能选择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才能叫他相信,她真的死了,也才能断干净他与她的所有瓜葛。
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木槿死了,那个承载着外祖父和母亲殷切希望的孟衡才能活过来。
在坠湖流产以后,她就不断地在思考自己和纪玄的未来,也在思考自己到底应该走什么样的一条路。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从前与母亲和外祖父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刻意忽视的,另外一个名字——孟衡。
也想起这个名字身上承担着的责任,和她从前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