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像地震一样，一会儿冲向她眼前，一会儿又退潮似的一下子撤远，在几米的高度下，一颗颗嫩草变得模糊，成为一个个色块，像一幅刚画好后，被人拿抹布擦了一遍的画。
她当时只是胳膊骨折，就疼到浑身冒冷汗，温庭燕的腿被车子碾过两次的时候，又该有多疼呢？
他从十几层的高楼一跃而下的时候，又有多疼呢？
血液会在重力的作用下产生滞留感，在撞击到冷硬的地面时，血管与内脏瞬间破裂。
温庭燕很瘦，没几两肉为他挡着，只剩下一把骨头和水泥地硬碰硬，那么高的距离，骨头大概都碎了吧，尖锐的骨头会刺破血肉吗？像用密密麻麻的针把全身上下的肌肤都扎了个遍，每一寸都不放过。
那得多疼啊。
凌漪第一次发现，她好像是个冷血的人，他那条小腿被碾压的场面被自己见证，他的死亡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可她却从未想过，温庭燕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会不会疼。
一如他被她忽视得每一个日夜，明明是陪她最长的人，却总像空气一样，视而不见。
真可怜啊。
温庭燕真可怜啊。
凌漪抬头，又是一个大晴天，刺眼的白光像一把剑刃，刺得她眼睛生疼。
不知道从哪飘来一朵洁白的云团，贴心的替她遮住了阳光。
凌漪不知想到什么，自嘲的笑笑。
蠢死了。
像温庭燕那个蠢货。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滚到太阳穴，最终融进发丝，留下一道痕迹。
凌漪摸了摸，指尖被液体湿润。
是太阳刺得。她想。
她不会哭。也没什么好哭的。
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明明是被所有人羡慕的开局，最终却什么都没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像做梦一样。她在梦里有一座高楼，自己则是个瞎子，是个蠢货，明明可以一辈子无忧，安安稳稳的住在高楼里，可她把墙上一块一块的砖拆下来，还以此为傲，自以为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最后如她所愿，高楼塌了，她的所有资本都没了，只能像一只流浪的野狗，要是想活着，只能向其他人乞食。
她转过头，看了看沙发上的手机，几分钟前，她还在和贺箐通着电话。
她嘴角扬了扬，这下却是真的笑了。
“蠢货……”
“想让我像狗一样向你讨食？痴心妄想。”
白色的药瓶从地上滚落，药片从瓶口撒出，顺着轨道，一粒粒的划过一道孤寂的痕迹。
太阳西斜，彰示着一天的落幕，无数不甘，无数心酸，无数后悔，都彻底拉上了帷幕。
时光不会停留，更不会为了渺小的个体而回溯。
凌漪在死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执念太重，魂魄留在那片见证了她的一生的老宅里，在暗无天日的黑夜，困在这片四四方方的土地里游荡。
她自己也不知道游荡了多久，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老宅被拍卖，被转让，一大家子人在这里生活，又一代代的死亡，直到老宅里的人搬了出去，被彻底拆毁。
固执的孤魂野鬼，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离那些不甘的过往建立起联系，荣耀失意都成了一抔黄土，被深深埋在土地下，苍茫大地间，只有时不时吹来的微风，轻柔的安抚她早就千疮百孔的灵魂。
老宅倒塌的那天，她才终于舍得从这块土地上踏出去，白茫茫的幻影随着一阵风，渐渐飘离，如烟一般跟她散在空中。
枯草被吹弯了腰，凌漪扫了一眼，连头都没回：“舍得出来了？”
身后的白烟顿了顿，像演技极其拙劣的小孩子，怕被她发现异样，僵在了原地。
凌漪索性跟着他的动作，也停住了，有点哭笑不得：“我都发现你了，你确定还要继续演戏？”
身后的声音很明显有些茫然：“你知道我一直在？”
凌漪心想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傻子，活着的时候蠢的不行，就算死了，也没聪明到哪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吹过来一阵风。
她一开始以为是巧合，直到自己某一天发现，离自己两米开外的大树上，树叶一动不动，只有自己被风吹着。
她又不是诸葛亮，没这借大风的能力，除了是有人像装成风的模样来安慰她，她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她干脆没搭理，自己飘自己的，但是却懒得动，风往哪吹，她就往哪飘，随意的像塑料袋一样。
身后的声音就跟着她飘，她飘到哪，声音就跟到哪。
“你打算去哪？”
“去投胎吗？”
“也该这样，总在人间飘荡，对你不是什么好事……”
一阵大风刮来，凌漪的身影越来越远。
“凌漪？”
“别飘了，我要追不上你了。”
凌漪这次倒是听话，按了暂停键似的，马上停了下来，差点和身后的身影撞到一块。
她转过头，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只是那张脸，打了马赛克似的，看不清面孔。
“温庭燕，你在玩什么神秘？”
温庭燕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凌漪打断。
“说说吧，这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干什么？”
温庭燕反问：“你呢？在这里飘荡了这么多年，又是想做什么？”
凌漪笑了笑：“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温庭燕一噎。
凌漪转过头，冲温庭燕笑笑，即便处于魂魄状态，连表情都看不清，可温庭燕眼前却能清清楚楚的出现她笑时的模样，漂亮的双眸弯月似的，黝黑的瞳孔总亮亮的，是世间最美丽的黑宝石。
“温庭燕。”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平和的叫他的名字。
“我后悔了。”
月亮落在水中，伪装出的明亮在这一瞬间变得破碎。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但很快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脚步。
“人会有下辈子吗？温庭燕，要是有下辈子，我不想当个只会惹祸的蠢货了，一个娇生惯养、一辈子长在温室里的大小姐，有什么好当的呢？”
即便凌漪看不清的温庭燕的表情，可她就是觉得，温庭燕好像在心疼。
“为我祈祷吧，祈祷我下辈子可以多做点有用的事，累也好苦也好，像凌家上上下下无数个被我骂过的保姆管家也好，随便让我做点什么，我不想当一个废物了，哪怕只有一件事，一件特别小的事，只要能让我觉得我是有用的，哪怕当一条导盲犬，只要能随便做点有用的事，什么都好，真的，什么都好。”
鬼是不会哭的，她没有眼泪，只能对温庭燕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脆弱的笑，笑的勉强，嘴唇都在颤抖。
“跟我走吧。”
“哪也别去了，跟我走，好吗？”
“你会忘记这一切，所有都会清零，我们从头开始。你想实现自己的价值，我来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教你，凌漪，跟我走吧，好不好？”
轻柔的声音从未变过，一如过往的每个日夜。
黑暗中，他看到凌漪的身影点了点头，身形颤抖，一个再简单的动作，她却做的十分艰难。
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在空气中，化为一片白雾。
温庭燕伸出手，白雾像被施了魔法，凝聚成缕，在他手心缠绕，逐渐变成一个小球。
“凌漪，用系统的身份活着吧。”
小球发出微弱的蓝光，像在回应温庭燕的话。
系统空间的光脑上，主神的空白一片的资料卡浮现出一行白字。
“主神，年龄不详，过往不祥，灵魂碎片意外飘落到小世界，以温庭燕的身份生活三十余年。死后执念深重，重新回到该世界，飘荡数年，久久不愿离去，尽半身功力，抹除凡人凌漪的记忆，将其亲自命名为，系统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