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墨天浩收到许文方的私人来信时,他就意识到,许文方大概率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那时候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有的只是无比的坦然,和对那些还活着且关心着他的人们的愧疚。墨天浩仅仅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把自己的身后事全部安排好了,然后一个人连夜赶去了京城。
许文方没有以暗罗卫指挥使的名义让他赴京,这让墨天浩明白,对方想和他私下里解决。于是他没去暗罗卫,而是在一个深夜,去了许府。仗着对这里和暗罗卫的了解,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敲开了许文方卧房的窗户。
他进去的时候,许文方正靠在床沿,手里拿了一本书,身边是一盏昏黄的油灯。墨天浩见此,一言不发,直接跪在了许文方面前。
“算算时间,你也确实该到了。”
许文方放下书,徐徐的开了口。
墨天浩明白,许文方这话的意思果然是在等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湮灭,他反而更坦然了。直视着许文方,沉声道:
“罪人墨天浩,让大人失望了。”
“假扮我身边最信任的梁凡,带着肖燕燕光明正大的从暗罗卫走出去。又找了个怀孕的女土匪胡四娘替代她。听说肖燕燕,哦不,应该是胡四娘的尸体被丢到乱葬岗后,肖燕燕原来的仇家把她的尸体翻出来,挫骨扬灰了。我猜,这也是你的手笔吧。不给我的人半分再检查的机会。方允知,你长本事了啊!”
许文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多愤怒,可墨天浩的身子却伏的更低,额头也贴在了冰冷的地上。
见他不说话,许文方又道:
“这么做,值得吗?”
许文方这么温和的态度,让墨天浩有些意外,但他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约是不值得的。但若不做,我心难安。”
“你……”
许文方瞪着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你心难安。那对我,对你全家你就心安了?”
许文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书扔向了墨天浩。
听到这句话,墨天浩的眉眼低垂,显得有些愧疚。所以他也没有躲,直挺挺的跪在那里,任由那本书重重的砸在他的额头上。
虽然那只是一本书,但许文方扔过来的时候是用了内力的,。书本砸在墨天浩的额头上,顿时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红印,他整个人的身子也连带着晃了晃,险些没跪稳。
“我心同样不安。所以,今夜我来赴死。”
墨天浩重新跪好,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许文方的呼吸粗重了一瞬,眼神眼煞时间变得危险无比。
“私放重刑犯,你犯的本就是死罪,把你私下里叫到这里来,保全你最后的名声,就是我对你最大的仁慈。允知,你以为我真的不舍得杀你吗?”
“没有。”墨天浩说。
许文方被气笑了,一手在床沿上一拍,整个人腾跃而起。还没等墨天浩反应过来,他就仅凭一手,把墨天浩按倒在了地上。
墨天浩躺在地上,一侧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他刚才就算最终躲不开,也明明可以尝试着躲,可他没有。直到许文方的两只手,一只按在他的胸口上,另一只放在他的天灵盖上。只要任何一只手微微用力,它就会立毙当场,墨天浩都没有试图躲一下。
“若不是大人,或许我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愧对大人。只要您想,我今日便以命偿。”
盯着那张年轻且坚定的脸,许文方突然好似被人抽干了力气般放开了手,整个人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罢了罢了,你可真是个冤家!我早说过,你不适合做暗罗卫,就当我这些年白养了条白眼狼吧。滚滚滚,以后你再也不是暗罗卫了,也别叫我大人了。”
墨天浩愣了愣,好半天才有些不可置信的问:
“您,您不杀我吗?”
闻言,许文方叹了口气。若是以前,遇到像墨天浩这样的手下,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理由,干出这样的事,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对方。不,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他只需要把消息捅出去,这人绝对活不了,在暗罗卫也会从此身败名裂。
可这个人偏偏是墨天浩。
最初带走墨天浩,他固然是看在方梓和的面子上,可更多的其实是为了自己想向肖庆岚报仇的心思。可年复一年的相处,看着这个孩子从懵懂无知变得能独当一面,许文方早已不知不觉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而且和杨淑谈话以后,他也确实开始反思。或许杨淑说的是对的,在他和肖庆岚的恩怨里,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也许真的只有他。即使再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肖庆岚那样一个看似温和儒雅,实则内心高傲的人,怎么会把他一个失败者放在眼里呢。在他废了自己的双腿之后,他对自己也许就没有恨了。偶尔提起,说不定还能笑称一声“师兄”。
不管是杨淑还是墨天浩,他们的苦难追根溯源,或许真的和自己有关。许文方不后悔,再来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但至少现在,他想要改变些什么。
杨淑和他非亲非故,死活都和他无关。可允知不一样。是自己当年突发奇想的昏招把他害到了如今的地步,是他亲手葬送了这孩子大好的前途。且墨天浩从来都不想做什么暗罗卫,那自己就放他自由好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
墨天浩沉默了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道:
“多谢大人不杀之恩。只是您若就这么放我走了,我后半辈子或许都会活在愧疚里。倒不如今日就死在您手里。”
许文方这回是真被气笑了,盯着他冷冷的问:
“所以呢?非要我杀了你,你才高兴是吧?”
墨天浩又沉默了一会儿,实话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凡暗罗卫,除年满五十者,就是出任务时身带残疾者可离开。剩余者,从生到死都是暗罗卫。我如今虽已不配称一声暗罗卫副指挥使,但也当不能例外。不若大人给我个任务。我若死,自然死得其所。”
他没有再说下去,或许他根本就没想活,所以也没说若是能生该如何。
闻言,许文方的嘴角挂着冷笑:
“还头回见你这种主动找死的。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这次顾璟程的事,暗影门也插了手。暗影门身为江湖第二大杀手组织,最近看着不太安分。你就去把他们的门主周潭杀了吧。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就破例,放你自由。你私放肖燕燕的事,我也不会和第二个人提起。”
话是这么说,但许文方却知道,这个任务有多难,这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周潭是一门之主,平时根本不可能轻易离开总坛。也就是说,墨天浩要杀的不仅仅是一个周潭,而是相当于要单挑整个暗影门。这个任务简直是十死无生。
所以许文方其实就是被墨天浩气的很了,想用这件事挫一挫他的锐气罢了。
可墨天浩听了他的话后,脸上竟然缓缓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笑。
“属下遵命。”
直到墨天浩恭恭敬敬的给他磕了三个头,说是还他的知遇之恩,然后从来时的窗户爬出去之后,许文方才彻底反应过来。他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胸口,喃喃道:
“这小子,是真的不想活了呀!”
……
去暗影门的一路上,墨天浩在颠簸的马背上想了很多。他知道此去十死无生,可他还是要去。正如他自己所言,如果不去,他从此就会活在对许文方的愧疚中,永远也走不出来。他已经注定要欠自己全家了,实在背负不起再欠许指挥使的了。
虽然他从来没叫过对方一声父亲,甚至连许国富这三个字都很少叫出口。但在他心里,许文方已经是他的父亲了。他实在背负不起再欠这样一位父亲的了。
墨天浩想,这样也好。他这一生都在被许文方推着往前走,如今就让他自己来选择一回以后的路吧。哪怕这条路十死无生,他也心甘情愿。
他不知道未知的前路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刀光剑影中血洒当场,还是历经磨难后重获新生,是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沉沦,还是能于绝境处撕开一道曙光。但无论如何,他都已无畏无惧,因为他朝着的是心安之处。此心安处是吾乡,他的选择便是他的救赎,是他灵魂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