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大雨没有停歇,仍和瀑布般哗啦啦而下,栖梧苑的花草一概被摧折殆尽,一片静静悄悄的,似乎只有雨声才能昭示这片地方的鲜活。
“不好了!小阿哥高烧又起来了!”
“弘晖——”
这样凄厉的长鸣,骤然刺破了氤氲在栖梧苑多日的潮湿而黏腻的雾气。
“绣夏,染冬,你们快去找大夫来呀!”
“快去请大夫来,救救我儿子!”
“我的孩子他病了呀!”
宜修抱着面色赤红的弘晖站在漆黑而又湿冷的廊下,无助地一遍遍呼喊丫头们。
可是周围没有人回答她,除了倾泻而下的大雨声,唯有一抹红灯笼里幽幽的烛光摇曳个不停,这样的夜里,就像给催命无常引路的冥府鬼火一般。
倏忽间,风更大雨更急,那一点点光都要灭了。
“来人呀!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宜修的脸上终于流下了清泪,她缓缓跪在了地上,抱着小小的弘晖,绝望、无助、悔恨、祈祷充斥了她的心。
“额娘,额娘,你别哭,晖儿乖乖吃药,睡一觉就好了,就好了。”弘晖骤然睁开了圆溜溜的却十分空洞的双眼,气息幽微地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随即,他忽然又匆忙地闭上了双眼,就和灯笼里的烛火被雨水一下打灭般,断了气。
一道光亮撕裂漆黑,将宜修原本惨白的脸色照耀得如同死人,随之而来是,唯有滚滚雷声。
“儿啊——啊——”
又是这样凄厉的恸号,如同杜鹃泣血般绝望而又不死不休地绵延不绝,这样高高的、尖尖的,是一位母亲眼睁睁看着孩子夭折怀中而无能为力的悲鸣。
久久之后,她抱着弘晖的尸体,再也不顾大雨瓢泼,往外冲了出去,她不信儿子死了。
“要索命就索我的命,别索我儿子的命啊——老天,你听见了吗!”
宜修的头突然疼痛万分,周围忽然乌泱泱一大堆人就涌了上来,蜂拥着抢走了弘晖的尸体。
她呵斥道:“你们干什么,你们为什么抢我的儿子!”
“大夫早说了,小阿哥病入膏肓没救了,没有大夫会来了!”
“是啊,小阿哥已经死了,您快松手吧!”
“那边院子才诊脉出了有孕,您还是别哭了,免得叫贝勒爷不高兴!”
宜修充耳不闻,也不管面上还是雨水或是泪水,只顾扑着、抢着、夺着儿子越来越凉僵的躯壳。
“弘晖,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你别抛下额娘啊——”
“弘晖!”
“弘晖——”
“福晋,福晋,您快醒醒!”
忽然,宜修的额头骤然感受到了一股凉意,冲散了她的彻骨疼痛。
谁在叫她?
“福晋!福晋!”
宜修一下睁开了双眼,见绣夏在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双目赤红,恶狠得几乎状若吃人。
“我的孩子呢,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绣夏吃痛万分,吓得要死,染冬连忙上来扯了扯宜修的手,见扯不动,只能壮着胆子,回头手沾了凉水,再往宜修面上一洒。
她大声喝道:“福晋快醒!福晋快醒!您梦魇了!小阿哥不是睡在您旁边好好的嘛!”
宜修听这一喝,又被凉水扑了面,方才大梦初醒,这一世的记忆铺天盖地填充进脑海。
不觉定睛一瞧,自己分明好好睡在床上,绣夏染冬都穿着厚厚衣裳担忧地望着自己。
现在不是夏天,外面也没有下雷雨。
转头一瞧,只见红嘟嘟的婴儿睡在身边,显然已经吃饱喝足,安安心心睡着了。
“孩子!”
宜修浑身的力气一下都没了,睡在了床上,她的眸中泪光大盛,难以控制颤抖着的手,轻轻抚摸上他的小脸颊。
她刚刚又梦到了前世那个雨夜,还好,还好,那已经变成一个梦了。
绣夏揉了揉胳膊,柔声道:“福晋,您已经平平安安生下一个小阿哥了,贝勒爷欢喜极了,说要请命皇上,给他赐名叫弘晖呢!”
“福晋,您生产得快,却睡了好久,这会都半夜了,贝勒爷已经歇下了,说明日早上来陪您呢。”
染冬忙换了热毛巾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给掖了掖厚被子。
“弘晖,弘晖,好,叫这个名字好。”
宜修并不管四爷,喃喃念了几句,便缓缓地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弘晖那暖呼呼的小脸上。
热乎乎的,不是冰凉的、僵硬的。
这样了好半晌,宜修狂跳的心终于才平静下来,绣夏和染冬仍然伺候在床前,不敢动。
“贝勒爷来看过我们母子了?”
染冬不厌其烦,笑道:“是,月侧福晋和几位格格都打发人来问过了,福晋,您是娘娘和贝勒府的大功臣了,咱们的小阿哥是嫡长子了!”
宜修终于缓缓地,无声地扯动了嘴角,她的胸膛颤动的幅度从无到有,越来越剧烈,最后,她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福晋,您怎么了,您怎么还哭了?”绣夏忙给她拭泪。
宜修这样笑了又笑,哭了又哭,最后才含着恬静的微笑。
“高兴,高兴,我有了弘晖,健健康康的弘晖。”
总以为生下了弘晖自己会欣喜若狂,原来竟是喜极而泣,携带无尽的劫后余生般的窃喜和庆幸。
“福晋真是高兴傻了。”绣夏的眸子里也含了热泪,福晋走到这一步看似轻松,其实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待绣夏和染冬都退下了以后,宜修借着朦朦月色,侧头端详着弘晖。
三十多年了,可是她记得清清楚楚,刚出生的他长什么样子,满月宴的他多么爱笑,两岁的他是怎么认字给自己瞧的……
上一世那个雨夜里,她们都告诉自己,弘晖高烧了三天,所有大夫都已经诊断说弘晖没救了。
可那时偏偏,偏偏柔则就有孕了,所有大夫和贝勒爷都簇拥在她的床前,欢呼雀跃,喜气洋洋。
那一晚,只有自己的儿子,活生生地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柔则的有孕冲淡了贝勒爷的伤心,那时的他对自己说:
“宜修,你精通医理,既然你的孩子没了,不如去好好照顾你姐姐吧。她是你的姐姐,以后她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一样的。”
宜修不愿再多想,只伸出手轻轻抚摸上熟睡的弘晖。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六,她永远不会忘记,六月二十六,是上一世弘晖的生日。
她的嘴角是无尽的慈爱,可眸子却尽是彻骨的寒意与疯狂的杀机。
柔则、胤禛……
柔则,自己的好姐姐,她死的真的不冤,要怪就怪,是她非要先来王府搅和了自己好好的日子。
这一世,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