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鹤,你最后为什么往外跑?”
对啊,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想往外跑呢……我也有求生本能吗?人是有这个的,我好歹也是半个人吧……所以……
“那你就是不想死,在垂死挣扎。”
怎么回事,李警官好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当时的回答是,好像有点想活着。活着,活着……可以让酒鬼活着,可以弥补成一晨,可以让高铭去做他需要做的好事……活着……好像还有……可以……可以……
“可以害人吗?”
啊……不……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对不起……我不想那样的……别逼我了……我不知道……对不起……
“那你讨厌现在自己吗?”
讨厌?我讨厌自己……
“你讨厌自己,游鹤。因为你只会害人。你是恶魔,你害了很多人,你想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你的亲人,你的朋友,喜欢你的人,你害了他们所有人,你知道吧。”
我讨厌自己,我很讨厌自己。
“对啊,那你为什么还活着呢?死吧,停止害人吧,去地下偿还,你就再也不用愧疚了。”
你说得对。
“没错。反正你没什么牵挂了,现在就等待死亡吧。”
牵挂?有一点吧……我有牵挂……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又值得什么牵挂?”
我有一点,那不重要……但有人在牵挂我,那个重要……
“除了你的仇人,没有人会牵挂你。”
听说人在死之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我好像真的听见了有人在叫我……有人在叫我,好模糊……但……应该很重要……我好想见见他……为什么……我看不见……
“那是被你迫害的人,你想继续害他吗?”
……
“他……真的没有足够强的求生欲望……”
“加上精神损伤,脑部神经有时出现两个相反的活跃点,可能是之前引导出现了负面人格……”
“我们尽力了,他能不能醒,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
“游鹤,你听着,你最后的命,是我给的,你给我活着……”
“游鹤!你不是最不喜欢亏欠吗?你欠了我,你欠了我一条命!这条命,你给我好好活着,活着……你不准欠我了……”
“求你……”
“求你醒来好吗……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你再不用逼自己,你不是一直喜欢自由吗……我现在可以终于给你自由了……”
“求你……”
……
好像做了一场梦,去往了地狱,地狱里满是惩戒的焰火。
我听见了,哭声……
有人在哭。
就在我旁边。
是在为我哭?
他在哭?
他在哭……
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是卫池……卫池在哭。
'你死了,他才会彻底断了念想,哭也只是一时的。'
死了断了念想肯定是好……可是现在我听见他哭,我不想他哭,给我点时间,再多给我点时间去还一个人,我好像欠他好多好多对不起。
'死了就什么也不用管,时间会治愈一切伤痛,何必纠缠?'
他在哭,很伤心。
'你不用管。'
不行,他在哭。
'那又怎样,你帮得了他什么?你就只会添堵,你就只会害人,你已经伤了他的心了,还嫌伤得不够吗?'
他在哭……我想再活一段时间,我想还很多东西,他特别傻,特别善良,像神话中那种纯洁天使,我知道自己很脏,配不上他,我欠了他很多东西,只要有机会,我会还的,我可能还不清的,但是我一直会还的,我可以尽我所能、去满足他所有需求……
'你真的已经害人不浅了,要是最后你还是不愿意离开,他也不愿意你走呢,你就继续留在人间害人吗?'
不,我会自首,估计是死刑。
死刑,谁都阻止不了,反悔不了。
'好。'
卫、池……
“卫、池……?”游鹤睁开酸痛的眼……
面前的人又惊又喜,握住了自己的手,明明那么激动,却不重,也没有碰到伤口。手上湿湿的,温温的。
“卫池。”
“嗯……”
“在难过么?”
“没有,是高兴。”卫池在游鹤手心里轻轻摇头,欣慰着,“太高兴了……”
游鹤身上好像抬不起力气,勉强笑了笑,“高兴也哭啊?真是,别哭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卫池眼睛红红的,湿润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游鹤手指微微可动,轻轻地,滑去卫池红通眼角的泪,卫池闭眼,微颤着,轻吻那苍白冰冷的手指。
游鹤又笑起来,“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都经历十八层地狱了,现在是在天堂遇见你了吗……”
卫池陪道,“好,在天堂,你是宙斯。”
“真的?”
“你要不要试试?”
“那,我命令天使亲我一下。”
卫池俯身亲吻,很轻,很软,落在唇上,咸咸的,湿湿的,温润了干燥,气息交缠,额心相抵,双目对视,温意又缠绵……无言,却诉说着无数流转。
比如,对不起。
他走之前,就该说这么一句。
他也好像真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的,但他记得他说了,卫池好像也这么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温暖地,回了很多句,“没事的”。
那时,卫池是笑着?哭着的?
再比如,好久不见。
他好像被电了很多次,十几年的记忆好像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他累了,好疼……最久的,是卫池,他似乎又好久不见卫池了。
再想起来,都会被电,电了,就是不服,非要想,却无力地,越来越模糊了……
游鹤打量着眼前的卫池,这次看起来那么真实具体,看着看着,将轮廓在心里描摹一遍,一弯一点,一顺一锋,单眼皮,睫毛纤长,黑目柔情,带水,像江南深巷里的桃花落雨,眉峰和鼻梁却不失峻挺……
重复着,又清晰起来,满意感慨:“真好,人还是死了快活。”
卫池又俯身轻咬了游鹤的耳垂,低语道,“你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游鹤眼睛湿润,灰色晕开,如烟雨乌巷,可嘴角还是笑着,不服道:“啊?怎么这样?”
卫池动手轻轻扒开游鹤额前碎发,露出了那干练深邃的笑意眉眼,对视道,“我们一起活着。”
游鹤眨了眨眼,那润色褪去了,又打个转,“这样啊,那听起来……好像勉强也不错。”
“只是勉强?”
“喂,一起活着,我跟全世界70亿人也是一起活着呀。”
“那你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你能说,我就能给。”
“口气不小啊。”
“试试。”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游鹤轻咳了几声,“我现在想要一样东西,只有你有。”
“只有我有……”
“对。”
卫池大致猜到了,还是问道,“什么?”
“你的现在,全部。”
卫池敛眸点点头,“随你。”
游鹤一激动,刚想耍流氓一波,浑身阵阵酸痛剧烈传来,他僵硬着,有些动弹不得。
游鹤看着卫池,认真道:“卫池,你告诉我,我现在是不是真的残废了?”
“没有,不会的……”
“那我……”
卫池轻压被子,柔声道:“别动,营养液还没输完,现在是刚醒,你还需要休养一下。”
“那我就这样躺着,完全不动?”
“必要时刻,我可以抱你。”
游鹤望着天花板发呆了一会,“不行,我要坐起来。”
“你确定?”
“职业病犯了,我想看看这里。”
卫池沉默片刻,还是小心翼翼托住右手的输液,揽抱着游鹤坐起来,游鹤咬牙没吭哼一声,但身体的微颤暴露了。
卫池在游鹤耳边低声道,“疼就喊,喊出来会好一些。”
“不疼……”
“那你可以哭,憋着不好……”
“我不……”游鹤声音有些颤,还是咬唇要强,竭力把输液的右手摊在自己腿上,“说了,多哭、多叫一声都不是爷们,那样太撒娇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撒娇的。”
卫池不轻不重叹了口气。随即,手脱下自己身上干净的白色大褂,披在游鹤背上,搭好,侧抱着,慢慢按抚……瘦了很多……
“卫池……卫池?”
“……嗯?怎么?”
“那里……”游鹤望着那椅子上的一件浅蓝色大衣,“是你的吗?”
“嗯……”
“你怎么不穿那个啊?你不知道,我现在看到白色就有点……腻。”恶心、想吐……
蓝色,他像是看到过蓝色天使,在一堆白花花的东西里面最亮眼。
“那衣服……脏了。”卫池声音沉了些。
“啊?脏了多少?一点点没关系吧,我想看你穿,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卫池犹豫一会,“……好。”
卫池轻吻游鹤的后背,去穿了。
游鹤满意看着,好奇猜测,“这衣服,是不是你……特意过来见我穿的?”
“……是。”
穿上后,卫池是干净洁白的小病房里,唯一一抹亮色。
淡蓝色,不明不艳。
站在那,慢慢整理衣着,气质温文儒雅,就差一副眼镜去教书育人了……大衣裁剪得当,该有的曲线弧度和修长身材比例也都被衬托出来,透着一股内敛的诱人……
看得出,是用心挑的。
卫池褪去了朴素平淡的白衣,特意挑了这么一件衣服,满心欢喜地过来见他。
游鹤从来都无法忽视这明丽的欢喜……
他满意笑了笑,“真好看。”
“嗯……”
卫池回了一声。
疲惫。
游鹤一下就察觉到了。
卫池有些盯着下摆的污渍,感觉是不太高兴。
是犯洁癖了吗?
细细打量起来,浅蓝色大衣上只下摆和袖口带着些黑红色的痕迹,不多,游鹤眯起眼,“卫池,这上面是……血吗?”
卫池咬唇,朝游鹤点点头。
加上刚刚那种带些厌恶又无奈的表情……
游鹤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你……伤人了?”
卫池沉默片刻,游鹤心提到嗓子眼。
'瞧瞧,你害的。你还没开始还,就成功害了他,彻底欠了他。'
我……
卫池缓缓摇头,“没有……”
游鹤还在愣着。
卫池又看着游鹤,“我没有动手,他们没受重伤。”
“……嗯。”游鹤将信将疑点了点头,“那这是……”
卫池眼里有些厌恶的色彩,低声道,“是他们抓的……”
“……他们抓你?”
“他们求我不要毁那些数据样品……”
“什么?”
“他们……”卫池又咬唇,“居然是拿活人测试数据……”
“这……”
游鹤是见过。
好吧,他见得非常多,好吧,他还亲身体验了一次。
“那个东西……都是血……是人血……他们用脏手抓我衣服……求我不要毁那些脏东西……”
游鹤已经可以想象大概了:
一群白衣大褂,在破碎着瓶瓶罐罐的实验室里,满身血迹器官的地上,用血手去扒拉……什么样的卫池?
害怕应该没表现出来,都求了,那不至于,应该死是吓傻愣住的,毕竟都忘记躲了。
说实话,拿活人测试机械数据或试试药品,其实他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因为他觉得,那些所谓的活人不过是被社会抛弃的阴影面,背后下,像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人,早该偿命了……所以研究所搞,他理解,不怨不恨,反倒是还希望用最后一点命去积积德……
'假好人。'
……嗯。
“他们还那样……”卫池委屈心疼地看着游鹤,“……对你……”
游鹤安抚着,“没事没事,我这不还好好的……”
“不好……一点都不好……”卫池红眼哽咽了,“你都成这样了……我要是再晚点……”
游鹤直接了断,“我说没事就没事。”
卫池没说了,神色沉闷,游鹤转移话题,“你袖子那里……他们是抓到你手了吗?”
卫池摇摇头,“没有……他们起不来……”
“……?”
卫池细细抚摸着那袖口的血迹,回道,“这是你的。”
游鹤emm……
卫池认真看着游鹤,“我要是多学一点医学知识就好了。”
卫池又看着那血迹,像是回想到了什么,自责道,“那样,我就不是没用地、光在一旁看着……”
这么坐了一会,游鹤已经感觉到了疼痛,咬牙道,“其实……真的……还好……”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卫池闭眼。
“肌肉纤维被破坏了大部分,神经损伤,轻微骨折,心理误导暗示,脑补记忆缺失……”卫池无声叹道,又像自嘲,对着空气失神道,“这好吗?”
不知怎的,游鹤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
“卫池……”
“嗯……”卫池回神,看着游鹤,涩声道,“……我在。”
游鹤一个激灵,记忆又有些恢复。
是,就是这个。
游鹤记起来了,好像有一个片段,是听见了这个……原来……是卫池的声音。
卫、池……
“他在叫我,让我过去看看……”
“你们骗我,他明明叫我了!”
“让我过去!他在叫我,你们是听不见吗——”
噼里啪啦一堆响,声音最后只剩静冷。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又是噼里啪啦的,很多叫声,吵闹声……他只记得自己很疼,非常疼……他看不见,眼睛酸痛着,好像能动,但都是黑色一片,大概地狱之火,是从眼睛开始……
失明。
失明后,疼痛感会增加吧,所以后面是身体灼烧,才会那么疼……
只是,为什么是黑色,他与黑色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到死,居然还只有黑色。
呵。
他想到了拯救,就像第一个黑屋子,总有天使会来拯救人吧。
可,他现在不是人了,他是恶魔。天使,会来拯救一个恶魔吗?
卫池。
你会吗?
他好像得到了回应。
和现在一样,听起来是苦涩的,像嗓子里都被血和泪填充。
他好像还真的得到了一份温暖的拯救。
'你是被拯救了,你独占了那一份不公平的温柔,你让他为你又付出了很多代价……'
卫池伸手摸了摸游鹤木纳的脑袋,心疼道,“他们……是不是对你说了不好的东西……”
游鹤回神看着卫池,那温润的黑眸把他已经彻底装了进去,又慢慢深入……他赶紧闭眼。
“告诉我……”
告诉……
'你觉得你还不够麻烦的吗?还想添堵。你不听我的,就又会自责,我才是最希望你做一个不要愧疚的人,这不是你最想要的东西吗?'
卫池轻轻抱住游鹤,哑声慰道,“没事的……不要怕……告诉我……”
扑面有那让人久盼的安心的清香,还有他最熟悉敏感也最厌恶的血腥……
一滴晶莹瞧瞧落下。
游鹤眨了眨眼,轻松跟卫池开了一个玩笑,“没什么吧,我就是做了一个梦。”
卫池分开,又认真看着游鹤,“什么梦?”
“梦里,就像地狱吧……”游鹤没有直视那眼睛了,视线往下移,扫过卫池的鼻子、嘴巴……“他们说我自己想死……”
卫池轻嗯了一声。
游鹤才继续道,“我肯定立马就不服,怼回去了,我为什么要死,我人间还没活够呢,就让我下地狱,你以为你是谁,你让我死我就死?你特么才想死……哈哈。”
卫池欣慰一笑。
“卫池……你、你干嘛……”
卫池半跪在床前,双手轻轻捧起游鹤的左手,避开受伤的白纱,含笑亲吻,睫毛微垂,黑眸在眼底璀璨着,虔诚道:
“游鹤,欢迎回来人间。”
游鹤一愣。看着卫池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与不小心透漏的落日一起,璀璨映辉。
于是,真心的。
“好久不见,我的天使。”
西区,最高一层的阳光房,小小的,暖暖的。
落日余晖慢慢透过帘子的缝隙移动,金色的,照在残留余温的床上,蓝色大衣搭在床边,帘子轻轻摇动,恍惚着。